他顾自入了座,就在与君子游相对的主位上,却未正眼瞧那人一眼,这让不少人忆起了他与大理寺少卿一向不和,众多百姓心中也算有了底。
€€€€至少这位大人不会因私偏袒任何一位案犯,三法司的会审定能保证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公平公正。
众人都落了座,谭九龄起身对各位大人作揖行礼,回到主审位上,惊堂木一拍,令府衙外围观的人群息了声,道一声:“开堂!”
便有衙差振杖扣地齐呼:“威武€€€€”
“带人犯!”
紧接着便有铁链摩擦碰撞,“叮当”作响,一行身着囚服的人被押至堂上,一个个被掀了套头的麻袋,按照罪责轻重程度被按着跪在堂上,首当其冲的便是晗王萧景澜,其亲信柳容安,紧接着是司夜、陆随风、清尘道长,最后才是君子安。
君子游轻咳几声,他一开口,立刻引起众人敏感,连谭九龄也不免担心他不分时间场合为兄长求情,跟着捏了把汗。
然而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指尖在桌案上轻扣三下,便有沈祠抬着个扎得栩栩如生的纸人走上前来,摆在了晗王身边。
他路过时便看到了萧景澜憔悴的面容,红肿的眼,苍白的脸,显然是听得李重华过世的消息过度悲痛,如今跪在公堂上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怕是当场将他拉去菜市口斩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昨夜大靖太子薨,他没能挨到公审的日子,实在可惜,但他的罪名不该随着他的死而结束,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所以依照惯例,由纸人代他受审,他所有的罪名,官府都会如实记录在册,入史书,刻碑文,永世不得脱罪,这便是天道报应。”
君子游此言引起围观民众的共鸣,纷纷拍手叫好。
谭九龄再拍惊堂木,待众人息声,依照惯例,由师爷白烬宣读诉书,条条列举案犯罪状。
其m说到君子安之前,君子游便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公堂,信步于顺天府内,寻着僻静之地贪一时之闲,不自觉间便走到了从前失过大火,险些将他困死其中的停尸房旧址。
看着重新修葺的新景,他心中颇有感慨,伫立庭前一瞬,忽听身后脚步声渐近。
“看来我们同样心神不宁,为了至亲之事坐立不安,愿意聊聊吗?”
不必回头,君子游便知是柳于情来了。
自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萧北城便为他放了长假,特许他前去照料晗王伤势,用那人自己的话说,便是“宣判结果未定前,他还是大渊的晗王,就算要剥夺他皇族的身份,他也是本王的亲叔,不可亏待”。
“须得感谢王爷的体贴与您的谅解,我与父母释了心结,放下了昔日之怨,此前未能平复的遗憾,也终于圆满了。”柳于情叹道,“我知道父母所行之事罪无可恕,也打从心底里同情那些不幸而无辜的受害者,然而身为人子,孝心难泯,我甚至在想,由我来替他们赎罪是否可行。”
“就算你肯为他们付出,他们也未必接受,为人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可期的未来呢。”君子游摇了摇头,“我也忐忑着结果,属实没有安慰你的资格,至少在这件事上,咱们是一样的。”
他顿了顿,复又继续道:“可曾想过之后的路?”
柳于情苦笑:“没敢想,我是一个失而复得的旅人,几次迷途,已经失了方向。我不愿,也不能去设想自己得而复失后的人生,我是个懦夫。”
“谁不想做懦夫呢?做个懦夫至少还能逃避现实,如果不是非承担不可,能有几人有勇气面对如此残酷的人生。”君子游回过身来,朝那人清浅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其实我很想问,怎样的结局是你能够接受的。”
“在回答以前,我有些想以此反问您,请原谅我的冒昧。”
看着他强颜欢笑,把这个问题又抛回给了自己,君子游便知,他是真的不知何去何从了。
“于公,我知道他所做的事罪无可恕,可杀不可留,于私,我却希望他能侥幸脱罪,甚至愿不惜一切代价救他脱离樊笼,如果非要忍痛给出个两全法,那么我只希望他能活着,我能否见他,能否伴他都不重要,我只要他活着。”
两人颇有感触地相互对视一眼,彼此心意都已了然。
柳于情又问:“那您可曾想过今后?”
“也许云游四海,也许退隐江湖,随性而起,随心而为。除此之外,我便再无牵挂了,去哪儿都是一样,只求这一桩大事落定。”
“真好……我实在羡慕您啊。”
“若真的定不下心思,不妨听我一句劝吧,不论此事结果如何,之后都随侯爷去趟雁息。”说到这里,君子游笑意更深,“当然,我所指是小侯爷秦南归,相信去了一遭回来,你的心境定会有所改变。”
彼时柳于情尚不知他此言的深意,直到不久后,公审的结果公诸天下。
叶岚尘作为主审,在主犯认罪伏法后便走过场般与御史台及大理寺商议了结果,看似焦头烂额,久久探讨不出个结果,实则江临渊只是表面佯作一副为难的德行,完全不看失声的叶岚尘在纸上写了什么,驴唇不对马嘴地顾自念叨着:“叶大人,咱们好兄弟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了,赏个脸,等下一起吃个饭吧,听说暮烟阁又上了几道新菜色,什么卤酥鸭,芙蓉碧茶椒兰鱼,还有湘地特产的酱板……哟,忘了,您身子不好,不能食辣,那这道菜可能只有我自己享用了,惭愧惭愧。”
叶岚尘瞪着眼睛瞅他,说不出话。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过于凝重,自知交头接耳有失偏颇,在旁人眼中就有滥用职权徇私枉法的之嫌,他又装模作样地高声回了句:“什么,全杀了?这不好吧,罪名轻重不一,依照大渊律令,也没这么个治法儿。”
言及此处,他话音又弱了下去,“……或者到我府上,让我府里新来的厨子炒几个好菜,咱们以茶代酒,不醉不归。”
以茶代酒,还不醉不归,不如直言他的豺狼之心。
叶岚尘心中冷笑,挥笔写下心中疑问:“江大人胜券在握,全然不似重压在身,莫不是已经定了主意?”
江临渊按住他执笔的手,根本没看他写了什么,挑眉勾起一丝笑意,倒有些许窃喜意味,“不如这样,叶大人写下你的决定,我给出我的提议,咱们要是一拍即合,那大理寺说什么也就不重要了。”
说着,他还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在夹缝间瑟瑟发抖,不敢出言的新人寺丞,“是吧?”
对方哪敢多言,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随即察觉到反应似有歧义,连忙又点了点。
叶岚尘也不与他废话,飞快作答,用掌心挡住了那至关重要的二字,而后望向江临渊,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是要后者开始他的表演。
江临渊沉声一笑,眸中散发出狡黠的异彩,“……流、放。”
叶岚尘闻言白他一眼,闭目长叹,按着纸页的手迟迟未动,江临渊等不及求证,便拖着袖口,将他的手移了开。
……果然,那纸上所写,也正是“流放”二字。
“看来叶大人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君子安暂且不提,晗王是皇亲贵胄,虽说有那么句‘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老话,可也没见哪朝哪代的皇族犯了错就被斩在菜市口的,能动他老人家的只有皇上,而司夜是双面间谍,又有痼疾在身,人格缺陷,心理还有障碍,因病治死未免不妥,那陆随风又是羡宗皇帝亲手提拔的人,要了他的命,那就是打了羡宗皇帝的脸,至于那个老道士……遁入道门却不守道心,这也不是咱们处置得了的,还是让神仙来惩吧。”
叶岚尘盯着江临渊的眼神便好似在看猴子,大有等他表演,继续看好戏的意思。
“柳容安,晗王的爱妾,要是晗王给了她名分,那可就成了晗王妃,莫说于咱们有恩的缙王,那也是咱皇上的亲戚,总不能揪着个女子欺负不是?这几个人,杀谁留谁都不公平,横竖都不对,不如流放,一了百了。”
听者歪着头,静等他白话完了,心道居然有那么点歪理,还真让他给讲通了,暗自佩服的同时,也在桌底踢了滥竽充数的寺丞一脚,新人吓得当场立正挺胸,字正腔圆地应道:“下下下……下官也、也觉着……妙!实在是妙啊!”
江临渊“啧”了一声,颇有些不屑的意味,心道叫你到公堂上就只是为“喵”几声吗?还不如让王府那一群养来吃白饭的猫儿来镇场,可不比这歪瓜裂枣强多了?
不过面对余怒隐痛皆未消尽的民众,不砍一两个人头实在难解心头之恨,没给出他们想要的结果,单凭三法司公审的结果也很难服众,他们二人是一拍即合了,后面的麻烦事可还多着。
因此,谁也不肯宣判公审的结果,叶岚尘望着府衙外那一张张等待着天道轮回能制裁恶人,满怀期待的脸,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他无计可施,心一横当场变了卦,从签筒中抽出死令,咬牙犹豫了一瞬,却也只有一瞬,紧接着完全不给江临渊留下阻止他的余地,直接将死签扔到了众位案犯面前,谭九龄大惊失色,当场惊呼:“全、全员处死?!”
此言一出,全场静默,江临渊更是被吓愣了去,久久没能回神。
这……怎跟说好的不一样?
“可杀……不可留。那场宫变导致多少无辜百姓丧命,就连先皇也……所带来的恶果,你们不是没看到,若留他们,天理何在?”
他写得甚是激动,手腕都止不住地颤抖着。
“身在官位,便不得不为民请命,否则枉居人上。我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将会是得罪皇上与缙王,更会与救命恩人就此决裂,可我宁愿他们痛恨我,斥骂我一辈子,也不想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永无安息之日!”
“叶岚尘,你……”
叶岚尘扔下笔,走到堂前,用尽全力对谭九龄嘶喊道:“斩立决!现在,立刻,处死他们,莫再生变!!”
虚哑的喉咙根本无法发声,勉强自己的后果,也只是撕裂旧伤,字字咳血。
谭九龄哪见过这场面,话都不敢多说,而一直以来游刃有余的江临渊面对这般变故,也有些不知所措。
众人一时没能回神,府衙外的围观百姓也是始料未及,正当满场死寂时,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夹杂其中的还有略显尖细的喊声。
“皇上有旨€€€€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果然,还是生变了。
一听这话,左右为难的谭九龄立刻弹了起来,迎上急得气都没喘匀的传旨太监跪了下来,俯首三叩,“微臣听旨。”
见状,叶岚尘与江临渊也不得不跪。
两人互剜一眼,各拜在一边,后者清楚地看到那人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发不出声来,但他猜得出,大抵是在感慨枕边人是当朝丞相的诸多好处,为所欲为便是其中之一。
太监稍顿了顿,于光天化日下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皇家遇喜,大赦天下,钦此€€€€”
听了这话,江临渊心里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道大赦天下的规矩就是死刑改判流放,这圣旨来得刚好,简直是解了燃眉之急。
他猜得出是皇上看在缙王与君子游的面子上才放了君子安一马,说到底,也不忍真的杀了自己的亲叔叔,不管曾经做了什么,血缘总归是变不得的,若他真的动了手,后人还不知要如何评说于他。
可他当年登基时都未大赦,此次又以遇喜为由,没个天大的喜事撑着总归还是说不过去,难不成……
“微臣领旨。”谭九龄哆哆嗦嗦地接了圣旨,待卷轴握在手里了,才鼓起勇气一问:“敢问公公,所谓遇喜是指……”
传旨太监眉间难掩喜色,“蕙贵妃有孕,怀的是皇上的长子,这可不是大喜的事?皇上后继有人,难免欣喜,若这一胎顺利,蕙贵妃定能荣登后位,如今不过是开了个好头,往后呀,喜事儿接二连三,可不会停呢。”
太监笑得灿烂,见了跪在公堂上,还有些茫然的众位案犯,冷下脸来咳了咳,尖着嗓音昂首挺胸道:“皇上大赦,把你们一个个从狗头铡上救了下来,怎就不知谢恩?”
晗王嘴上不说,眼中笑意却是深的,心想那小子居然都要当爹了,时间过得还真快,眨眼间他也已经不年轻了。
“罪臣谢皇上不杀之恩。”
除他之外,司夜与陆随风也是一脸惆怅,前者喃喃道:“说到不杀之恩,除了皇上,还要感谢晗王你的。”
二人已有三年未见,抛开当年的仇怨不提,彼此也就只剩下了感慨。
事到如今,认罪伏法的萧景澜实难面对从前生死之交的下属,说一点都不愧疚也是不可能的,借着短暂的机会,也算是为过去这些年圆了一个交代。
“杀你作甚,我是有些失智,却也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不讲情面,不留余地的恶人吗。”
两人相视一笑,“咱们谁不是呢?这一次,都能侥幸免去一死,若有机会,得好好向他的儿子道谢不是?”
“还有他。”萧景澜拍了拍心口,腕上的铁铐跟着“哗啦”作响,“说起来,你的病怎样了,此前听闻你‘销骨’发作,煞气暴体,导致气血寡虚,人都快不成了,如何化险为夷?”
“自然也是多亏了他,我还曾问过他,为何非救一个罪恶滔天的恶人,我本是死不足惜,就让我无声无息窒息狱中,那也是我应得的下场,然而他却理直气壮地反驳:‘要死就死在刑场上,不明不白地在狱里咽气算什么?’被他斥了一顿,老脸属实有些挂不住,但他说的也是实话,那么大的案子,总要有个人对此负责,那可不就该是我吗。”
“我甚至听说,你在狂暴时可是把他们夫夫都伤得不轻,好险害死了缙王,若非他体质异于常人,现在投了胎都能满地跑了。”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此时君子游与柳于情闻讯而来,得知皇上大赦天下,皆松了口气,相较之下,后者才是真的了却一桩大事安了心,而君子游的反应却显得有些刻意。
局内人都瞧得出,他这分明是对此早有预料,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一手安排了这场好戏,他精明了一辈子,怎可能让唯一的亲人死在自己面前?这里面的水可深着,外人自是看不出什么门道。
皇帝大赦天下,让案犯脱了死罪的确令人于心不甘,可人们本就不指望涉案的晗王真能以死赎罪,况且罪魁祸首李重华已死,还是死在了这么个饱具争议的时候,只当是哪位壮士按捺不住冲动,出手了了老贼的性命,如此想来,心中愤慨似乎也没那么难平了。
君子游缓缓迈着碎步,从众位死罪得免的案犯面前经过,走到堂外,站在辉光下,向拥挤在府衙门前的百姓鞠躬俯首作揖。
他弯折了腰,埋下了头,瞬间让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的人群住口息声。
“诸位父老乡亲,且听我一言。皇上大赦天下,案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三法司共同执掌刑狱,修律令,定法规,是为匡扶世间正义之道,锄奸邪之恶,绝不会让无辜者蒙冤难雪,也不会让负罪者逍遥法外。我身为大理寺少卿,在位一天,就要行分内之事,不知我所言,可否能成为定刑的参考?”
众人沉默不语,多是心思未定。
江临渊知道,百姓肯定他对大渊的付出,也认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此事未能避嫌,极易落人口实,一时还是难解。
他心中惋叹,这种事分明只要交给自己就可平去所有障碍,可他偏偏亲力亲为,耿直至此,或许只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咱们的命都是少卿大人救的,怎能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予您,我赞成!”
随即有人附和:“是啊,您是大理寺的主事人,三司会审,于情于理您都有说话的资格。”
江临渊意识到这是个机会,插言道:“不妨听听少卿对此有何看法,叶大人?”
叶岚尘点头,便代表默许,君子游手中拿着陈列众犯罪状的卷宗,凝神静思,反复斟酌着轻重。
“陆随风,原赤牙卫统领,与靖太子李重华、晗王勾结,妄图犯上作乱,误伤丞相,实乃大罪。念其迷途知返,临阵倒戈,弃暗投明,有戴罪立功之举,判其施以黥刑,发配边疆充军为死士,至死方归。”
看似柔和的惩戒,实则暗刺百出,陆随风本为禁军统领,发配充军已是最大的折辱,更要在面上刺字,向人昭明罪孽。若为死士,所行之事惊险百出,九死一生,与宣判死刑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