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岚尘抬手表示赞同,江临渊便只能应和,谭九龄将令签投了下去,满场无人出言,显然也是被君子□□事的狠辣给震惊了去。
“司夜,原大理寺卿,与靖太子李重华、晗王勾结,兴妙法教蛊惑民心,荼毒无数百姓,嗜杀生者,侮辱死者,罪行令人发指,还曾牵扯三十年前司府灭门案,暂判终生□□,待旧案彻查后再行审判。”
叶岚尘与江临渊再次附议。
这一次,君子游亲手从谭九龄处取了令签,落在司夜面前。
回身时,他听到了一声低语:“雷厉风行,你真是,越来越像他了……”
“比起追忆从前,不如重新做人,当年他给了你一次机会,如今,我同样再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不要让他后悔看错了人。”
他司夜手中扯出衣角,回退几步,继续看着手里的卷宗。
“清尘道长,原名李风肃,靖安宗九世孙,归隐宿云观的几十年间,都在为靖太子李重华谋事,募集了林慕七之辈组成盗陵团伙,以及以岚清为主谋的阴婚团伙,于各地行害人之事,犯下重案不计其数,涉嫌教唆犯罪,据其情结,判其终生□□,不得减刑。”
他继而转向萧景澜这位最棘手也最让人头疼的案犯,“晗王,身为皇亲,非但不以身作则,还与前朝逆贼相勾结,指使手下行不轨之事,发动政-变,欲图谋反。这罪名本轮不到三司来定,可既然您落到了我手里,我就不得不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判其……”
说到这里,他有些迟疑,也就是停顿的片刻,忽有一人穿过拥挤的人群,道了一声:“且慢。”
竟是那一直不曾露面的缙王。
萧北城走到堂前,对叶岚尘与江临渊颔首致意,而后面对君子游,颇有些无奈,“可否容我说句话?”
那人并未看在朝夕共处的情分上予他情面,“如果是为求情,那王爷还是不说得好,免得伤了彼此的感情。”
“我有双全法。”
“最好是真的双全。”
“晗王叔犯上作乱,损得是大渊的利益,若他能戴罪立功,也不枉留他性命。你可还记得乌孙王?”
君子游稍加思索,忆起了一段不算愉快的往事,“记得,他唯一的儿子安须靡来大渊为质已久,猝死在南风阁,案子不巧落在我头上,险些把我推去和亲以平乌孙王之恨。”
“说什么傻话呢……”萧北城越发无奈,“就是这位乌孙王年事已高,死了唯一的儿子,后继无人,王位只能传于他兄弟之子,也便是他的侄子。他担心自己死后,大渊生变会发兵西域,波及乌孙,于是再次提出交换质子的请求。”
“原来如此,安须靡死在大渊,这事本就理亏,皇上不愿让人觉着泱泱大国有失风范,便谢绝了交换的请求,而决意将晗王派去为质吗?”
“是,不过皇上特意交代,晗王可前往乌孙,世子却须留守大渊,若无皇命,不得踏出边关半步。”
众多视线齐刷刷落在柳于情身上,很显然,萧君泽还是很宝贝这位沧海遗珠的表兄的,虽因晗王之过,暂时无法对天下人昭明他的身份,他个人无功无过,也难晋封王爵,但日后有了机会,定然不会亏待了他。
虽说柳于情也曾因一时糊涂走上错路,好在回头尚早,并未酿成大错,有了缙王夫夫的谅解,如今无人苛责于他,也不难想到萧君泽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世子,愿立军功吗?”
柳于情有些发愣,很快明白了君子游此言的深意,方才他所说的一番话,也便有了解释。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早注定好的,只要父母远在西域为质,被亲缘捆绑的他就会留守雁息,时刻提防西域的一举一动,如此一来,两国友谊与边关安宁都有了保证,可谓一举两得。
“既是皇命,便不可为,恳请王爷,若有机会,代我向陛下,道声谢……”
“这就不必了,公审结束后,你自会有机会进宫面圣,到时千言万语一并诉尽,又何须本王代劳。”
君子游适时出言打断了二人,“言归正传,这几日我拒不避嫌,属实有些胡来,但在此案中,我绝无偏袒之心,因此涉及兄长君子安之处,我保持沉默,并不参与其中,恭请三司主审宣判。”
江临渊心道早上哭着喊着要劫人的也不知是谁,眼泪一擦权当没事人了,眼尾的红晕还没褪干净呢啊,乖乖……
而叶岚尘似乎也厌倦了这逢场作戏的无聊事,抚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干脆连字都懒得写,拿了方才写有“流放”二字的白纸,黑字一笔一划都瞧得清晰,给周遭众人以及衙门外围观的民众看过,便将纸一拍在案,定了君子安的罪与罚。
宫变旧案落定后,君子游曾与萧北城举杯共饮,借着醉意,道出了一段未吐露过的真相。
“其实那时,入了我冗长梦魇的人不止王爷,还有,我自己。”他说,“那是我生来初次以第三者的视角俯视自己,我看到昏暗凝重的产房内,一个浑身浴血的婴儿在襁褓中嚎啕大哭,起初他哭声极弱,奄奄一息,被接生婆打了屁-股,才逐渐转醒。因为他的到来,他的母亲虚弱致死,哀哭声中,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男人将他抱在怀里,不顾他一身的脏污,吻着他的额头,温言安慰:‘不哭了,娘亲是去见爹爹了。’”
萧北城没有打断他的回忆,只是沉默着再为他添上一盏温酒。
“可是婴儿到底还是死了,没能活过降世的那个夜晚,因为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杀死了他,而那个人,是我自己。”
君子游垂眸凝视着自己的手,仿佛那时鲜血的温度还停留在掌中。
他将指尖含入舌间,叹道:“梦中的我,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却是我斟酌已久的决定€€€€我杀死了我自己。失去了来路的人,自然也是寻不到归途的,在我的身体消散以前,我发现自己后悔了,我的确心疼着那个苦苦挣扎的自己,可在那一刻,我却害怕了。”
萧北城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了他的脸,吻着他微红的眼尾,“你是为了我回来的,对不对?”
“迷失时,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混沌中,你对我说:‘这一次,轮到你信我了。’所以,我回来了。”君子游轻轻咬着那人的喉结,一次次重复着:“清绝,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萧北城吻着他仿佛被烟霞拂过的耳垂,一杯浓酒卷入唇舌,渡入他口中,醺了气息,润了愁肠,暖了心扉。
“我时常在想,这些年支撑我我活下去的究竟是什么,如今想来,也许就是一杯浊酒,一盏温茶,良人相伴,与一场太平吧。”
萧北城两腿夹着君子游的腰,令他缩在自己怀中,一把乌木梳从头到尾,看着梳齿间再无夹杂的断发,他悬了多年的心,也算是彻底落了地。
春深夜长,更鼓声紧。就这样相依着等一场黎明,也算不负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明天最后一章番外!
第302章 番外在御(上)
启程前夜,君子游特意打了几两好酒,与兄长秉烛长谈。
月下静庭,积水空明,两人便靠在檐廊下,同观秋时美景。
一杯清酒入腹,灼痛了喉,却暖透了心,君子安将手边的大氅为弟弟披了去,摸着他较比从前微微多了些肉的身子,满意道:“看来他把你照顾得不错,这样一来,我也便能放心走了。”
君子游拈了块奶蓉糕放在那人碟中,单手撑着下巴,微微侧眼望着他,“可我总觉着,哥哥似乎还有什么挂念的事,不妨说与我听吧。这一去不知何时再遇,自然要在离京前了却所有遗憾。”
那人抿唇一笑,心道他果然还是他,依旧敏锐,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心事与秘密可言,索性也便把这个问题又推回给了他。
“既然如此,便请少卿大人猜猜我的心事吧。”
“无官一身轻,哪里还有什么少卿,不过要我说,你惦记的就是……哭昭陵。”
那人眸色微微一沉。
“唐制,臣民有冤者,可到昭陵哭诉。景陵开放后也不知是谁听了这个传说,宣传只要心有未平之愿,到景陵前哭一哭便能实现。”
“早些年景陵景色甚美,又近在京城之外,百姓闲来无事,赶上好天气便会去踏青,近来也不知是谁听说了羡宗生前未有机会实现的夙愿,干脆开放了林氏祠堂,引得一帮心有遗憾的百姓前去祈福还愿,传得神乎其神,都变了味儿。真不知是谁让生前官至御史大夫的罪臣在故后成了位装神弄鬼的神仙。”
“至少这侧面说明我洗脱了他的罪名,也算件好事不是嘛。”
君子安颇有些无奈,好看的眉眼低垂着,声音也有些低落:“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我可不信你会让人像看猴一样观赏已故的父亲,你一把火烧了景陵之后,到底又做了什么?”
这样想来,景陵的确多灾多难,短短几十年内就被烧了两次,还都是被同一家的祖孙烧了自己的祖坟,属实悲惨。
君子游敛了笑容,两手都搭在桌沿,是一副乖巧的样子,只让人觉着这样的他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哥哥可别冤枉了我,我是把他藏了起来,好生藏在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就等着离京之后,寻个静处让他安睡了。这不是哥哥交代我的吗?”
“少来,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啊。”
煞有介事的三连否认,兄弟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几轮换盏,君子安已有些微醺,待他再次开口时,话已带了些醉意,却是难掩伤感,“子游,哥哥对不住你。”
“说什么傻话,我倒觉着亏欠你许多,若不是你替我挡了那些明枪暗箭,我也未必能有今天。真要纠清谁欠谁更多一些,只怕数算上几天几夜都难有结果,所以过去的事,不提也罢。说起来,今儿个来之前,老侯爷特意到王府去找了我,托我给你送件东西,你可千万收着,别寒了他老人家的心。”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个润暖的硬物,塞在君子安手里。
“听闻压口玉,衣袍带,白玉扳指,封棺钉,皆是父亲死后被拿走的东西,李重华辗转得到了扳指,便以此作为诱饵,放出线索引王爷前往姑苏,推动了我的计划。这扳指本是羡宗仿造前朝制式打造的一对,赠予父亲做了定情信物,含痛在他死后与他同葬棺中,却不想被人拿了去,后来这一对都流落民间,能双双寻到,也算是福气了。”
“就给我一只,莫不是另一只被你留下了?”
“非也。”君子游苦笑,“宫变时王爷为顾全大局,便把其中一只许给了雷老歪,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总不能厚着脸皮讨回来不是?”
“就好比当初羡宗窃去的那一捋青丝,你也不打算抢回来了一样,”君子安嘴上不饶人,“换作是我,就算他抓着那人仅剩的念想死去,我也不会让他把那人留在身边。跟我这个心狠手辣的兄长相比,你还是太温和了。”
“故人当年的苦衷与身不由己都已昭明,哥哥也别再纠着他们的过去不放了。今日我是来给你饯行的,不说那些伤心事,你可想过今后?”
又是一杯清酒饮尽,君子安面泛潮红,已是大醉,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掀着衣摆翘起了腿,“有人相陪,三冬暖,春不寒,不管谪往何地,都不至孤苦寂寞,同老同终,也是极好。”
月色掩映下,藏身墙外的萧北城叼着烟杆,没滋没味地咂着嘴,望了一眼身旁同样做贼心虚,却难掩笑意的苏清河,忽觉有趣,抬起胳膊肘戳了那人一下,“偷着乐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娶媳妇了呢,官也辞了房也卖了,真不知瞎乐呵个什么劲儿……”
苏清河理直气壮地反问:“有差吗?”
“你把他当媳妇,他对你可不见得有那个意思,这三年都没听他腻歪,说句爱你之类的露骨话,你可别做了舔狗。再者他的余生可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你还有父母须赡养,莫说继前途之后还要抛弃父母亲朋,就为了追逐虚无缥缈的爱情。本王要是你的爹娘,膝下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还跟个男人不清不楚,腿都给你打折。”
“这就无须王爷操心了。”苏清河脾气也是极好,被说到这个地步也不气恼,“身为人子,应尽的本分自是不会疏忽,二者并不相斥,我绝不会放手子安。”
本意试探他决心的萧北城收了一身支棱起来的尖刺,语气与态度都缓和了些,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本王倒是好奇,究竟怎样的过去能让你对他如此执着?本王记得,他离开姑苏时不过七岁,可别说当时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就对彼此有了一言难尽的情愫吧?”
苏清河微愕,望着此刻萧北城一本正经的神色,忽地笑了出来,“王爷莫不是以为,我对子安是饱含爱-欲的情念吧。”
“难道不是?”
“非也,世间感情并非都是因爱而起,但殊途却将同归于爱,所以说我爱子安未必是错。我对他确无情-欲之念,也从未想过独占他的一切,如果非要纠清缘由,我想……我只是想保护他,给他一个家吧。”
看着他正色出言,嘴角却不自觉上翘的模样,萧北城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看到了那个倨傲得不肯承认感情的年轻缙王,不禁腹诽:还不承认呢,越是死要面子,以后就越是受罪,早晚有吃苦头的时候。
可他心如明镜,话却说不出口……苏清河跟他从前就是一模一样的德行,批评了他,不就是否认了从前的自己……
“……很好。”萧北城用舌尖舔着嘴角,干哑生硬地赞道:“非常好。”
可他内心想的却是:但愿你小子记住今天的话,永远不要变卦,否则你下聘书那日,天涯海角,本王就是驾着飞鸢也要来打你的脸。
翌日天还未亮,醉成一团的兄弟二人就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拖了出来,一个被押上囚车,另一个被抱上马背,待遇有着云泥之别,却同是朝着漠北而去。
君子安踏上流放旅途当天,恰好也是缙王夫夫离京之日,当朝天子萧君泽就跟个要被送去私塾念书的小童一样,亲去送别不说,还哭得一塌糊涂,连带着一帮不知能不能感同身受的官员也跟着抹眼泪,这场面看得人鼻子发酸,眼眶子不禁发热。
萧北城与君子游各驾一批宝骏在前,萧君泽的轿辇便幽幽跟在后边,时不时传来一声感人肺腑的抽泣,引得脸黑到极致的缙王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啧”,低低念叨:“这场面总觉着哪里不太对……”
君子游可不管旁的,面泛桃花,春风得意,连连朝那大路两侧围观的姑娘挥手致意,秋波暗送,引得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羞红了脸,纷纷解了香囊朝他投来,而他自己全然没感受到气氛的压抑与气场的压迫,兜着衣摆照单全收,一个个闻了不说,还挑出了最香的佩在颈子上,活脱脱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公子。
萧北城本就被这场面气得心里发堵,一见他这德行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瞪着那些“不怀好意”的姑娘,眼神便像要将人生吞了似的,却无人察觉到缙王的不悦,冷至冰点的气氛硬是被君子游炒热到一时失控。
缙王的占-有-欲可不是盖的,平日里旁人多看他的人一眼,他都觉着那人被瞧脏了去,这大庭广众之下招摇过市,可还了得?
那满城女子他管不得还说得过去,若连自己的人都管不了,那还要他的脸往哪儿搁?
萧北城一时气急,扯了他的手腕,便迫他将接来的香囊都丢了去,反手一捞,将他箍在怀里,隔空抱到自己身前,非要他同乘一驾。
光是这样还嫌不够,他临早出门前刚吃了两颗梅子,这会正酸得倒牙,当着京城万千百姓的面,扳过那人的下巴便是一吻,向天下人昭明了所有权。
君子游只觉混乱间腕上一暖,低头一看,那人也不知从哪儿摸了根红绳出来,扎了个蝴蝶结便把他捆了去,生怕他跑了似的。
君子游张口衔了他一捋散在身前的青丝,指尖勾着条“漏网之鱼”,把那殷红的香囊转的飞快,又一甩握入掌中,问道:“王爷可知,常用来借喻夫妻恩爱的鸳鸯其实雄雌分明,一眼便能瞧出不同,雄鸟毛羽鲜亮,光彩照人,煞是好看,可雌鸟毛色黯淡,长相无奇,与那鸭禽并无不同,所以绣在合-欢被与锦绣囊上的纹饰通常是两只€€€€的雄鸟,分明是鸳鸳,所以可见……”
说着,他把香囊递到那人面前,非要给人显摆一番,“这是祝咱们百年好合呢……”
“信了你的鬼话。”萧北城夺了那物事,扣着他骨节分明的五指,送到齿间轻咬一口,“当着我的面也敢勾引别家的姑娘,你好大的狗胆。君子游,近来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看来下面的嘴服了不成,还得让你上面的嘴也学乖。”
“哎,别别别,君子动口不动手,堂堂大渊缙王,怎可做野蛮之事?”
萧北城凑在他耳畔,咬着他的耳垂,压低嗓音道:“是让你动口不假,你若想动手,本王也不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