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被这一嗓子给吓着了。他定了定神,才说:“小瑶枝。十六。”
“年龄不大,脾气不小。”是很轻蔑地语气,“抬头我瞧瞧。”
沈成€€不欲与他纠缠,便低声说:“草民就是个弹琵琶的。容貌丑陋,怕是要污了大人的眼。”
那把金扇子不摇了,唰地合上,直直去挑他下颌。
沈成€€随着他的动作,不驯地回望过去。
第3章 贵客
这回真真四目相对了。
沈成€€才把人看清€€€€这人正偏着头瞧他,一双柳叶眼里透着冷厉的目光,还是刚才那种不屑的样子,却也带了一丝好奇。
看了有一会儿,才放下金扇子,轻笑了一声:“长得不怎么样,但也谈不上污了眼。”视线又对着沈成€€上下扫了扫:“身段儿还成。”
沈成€€听了,脸上先红又白,说不出话来。只恼火的瞪了他一眼。
一番讽刺下来,这人总算是满足了,手在后面背着,转身像是要走。
沈辞卿白了一眼他的背影,低低说了一句:“老、纨、绔。”
那人背影滞了滞,稍稍偏过头瞧他一眼。
沈成€€被原封不动的送回了枣花胡同的馆子里。送他回来的番子一路都不与他说话,像是在刻意保持着距离。
临走了,番子回头撂下一句:“得罪了侯爷,你好自为之。”
侯爷?
沈成€€笑了。那都是天上的人,能特地下凡,跑来跟他一个泥巴里打滚儿的计较?
晚上馆主人知道了,把他叫到正堂里劈头盖脸一顿骂,荤荤素素的,沈成€€就那么听着。脸没红,就是耳朵疼。
“你以为你弹琵琶就高贵了,就不是个倌儿?不是个戏子?”
主人最见不得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跷着二郎腿,抿一口茶继续开骂:
“你当自己是个什么狗屁?还以为你是沈家小公子呢?醒醒吧!你现在就一癞蛤蟆,天鹅肉在前边放着,你还敢上去吐唾沫?!”
沈成€€不吭声。
“我看你真是活腻歪了。你跟你师哥没一个省心!一个跟我装病,一个跟我作死!”
沈成€€稍微抬了抬头€€€€主人也知道师哥装病了。
“今晚有个大人要来,你俩给我好好表现!搞砸了大家伙儿就一起去喝西北风!”
馆主人“哐”一声把茶盏搁下,临走前还拿指头点了点沈成€€的脑门儿。
沈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撩开帘子要出去。
夕阳斜照进院子里,把院子里那颗老槐树照的金红一片。沈成€€觉得有些刺眼,就把头扭开了。
沈成€€知道,这抹夕阳在这条街就是晨光。外边吉祥街的小摊贩已经收摊儿往家走了,但枣花胡同的一天,现在才刚开始。
天色一暗下来,枣花胡同就明亮了。从挨着吉祥街的胡同口,一路张灯结彩的亮到最里边儿。
一整条枣花胡同里,基本全是南风馆,不管生意是荤的还是素的,名字却都风雅。什么赏月阁,仙人斋,琼花台。最大的一家是沈成€€所在的这家,偏偏还就没写名字,一块大白牌。干这一行的,都叫它“寒馆”。
朝廷不让狎妓,但凡是个女的,连侑酒都不让。可一换成男人,朝廷就不管了。唱曲儿的戏馆因此兴盛了起来,枣花胡同就在这行里颇有盛名了。
沈成€€洗漱去了,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的小唱谈话:
“今晚有大人要来,主人说他没点名,只说要听最好的曲儿。”
“最好的?干脆把杨雀仙请过来唱,再让沈二哥弹琵琶。”
寒馆的小唱都师从曾经的秦淮名唱“杨雀仙”。杨雀仙每月初才来寒馆一次,其他时候不露面,神神秘秘的。
按照辈分排,首席大弟子便是“李小园”,沈成€€的师哥。沈成€€排老二,有些小辈不好意思叫他花名“瑶枝”,都叫他沈二哥。
沈成€€刚收拾好,就看见他师哥李小园打扮的花儿一样,施施然从里面走出来。
他看见沈成€€,先是愣了愣,接着就支支吾吾说:“那天……是师哥对不住你。”
沈成€€瞥了他一眼,带着点赌气的意思:“没事儿师哥。我命贱,死不了。”他又想了想,李小园身世也颇为凄惨,就宽慰了一句:“都过去了,别想了。一会儿要上台呢。”
李小园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还是老二待我好。”
李小园长的艳,总有人嫉妒他。沈成€€倒没什么想法,还愿意跟他玩儿。
沈成€€“噌、噌”的拿指甲击了两下弦,稍微调调音,就准备去前边台子候着。
寒馆分前院与后院,后院的堂子是馆主人、小唱们的地盘,不待客。前院是待客的,三层高的露天大茶馆半围着,中央的梨木架子搭着大红布,事整个枣花胡同最气派的戏台子。
沈成€€随意往上扫了一眼,就看见二楼东厢房进去一个人,一身宝蓝的袍子,看身形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本来没什么,可后面乌泱泱跟了十几个人,这就有点夸张了。
没一会儿沈成€€看见主人也到了东厢房,在门口先是点头哈腰,接着也进了里边。
沈成€€就明白了€€€€东厢房里坐的是今晚的“大人”。
今晚李小园唱《拜月亭》,这在沈成€€眼里算陈腔滥调了,他没多在意,别出岔子就成。
时辰一到,下面伙计一声铜锣敲下去。沈成€€正准备上台,就余光看见东厢房里的人出来了,往廊边的飞来椅随意一靠,摇着一把扇子。
那扇子金灿灿的,映着烛火,晃眼。
这不是那一天那个老纨绔么!他这个人沈成€€或许不认得,可那把煊赫豪奢的扇子他认得!
李小园已经上台了,沈成€€来不及多想,也跟着慌乱的上去。
沈成€€抬手击几下弦,曲子就开始了。李小园的嗓子真没什么可指摘的,清清亮亮,说是“莺啭”都不为过。
尽管隔得远,沈成€€总有种感觉,摇金扇子的那个老纨绔,此刻定然是不怀好意的在看他。
可他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人家是来听曲子,不看戏台,要看哪儿呢?
沈成€€惴惴地把第一折 给弹完了,要下去歇息,等第二折开场。
刚下到台子底下,就看见北边有个金晃晃的东西。
那老纨绔下楼了!
还坐到了厅里来!
沈成€€装没见过,扭头直接走了。脚步却是有点发虚的,为什么虚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李小园在换衣裳,余光见他进来了,就问他:“你刚才咋弹错个音?平时哪错过。”目光不是责备,反而是关心他。
“我……有吗?”沈成€€不承认。
李小园看着他,笑了笑说:“那位大人坐楼下来了,你可要上点心!不然主人打断你的腿,让你以后瘸着上台。”
二折快开始了,沈成€€透过帘子,发现那个老纨绔还在下边大厅坐着。一想到待会儿二折了,这老纨绔就这么近的瞧他,他不自觉的捏了捏衣襟。
这才发现手心里满满是汗。
上台这么多回,沈成€€头一回紧张了起来。
他给自己鼓了鼓劲儿€€€€不能让那个老纨绔瞧不起。可千万不能错!
但越这么想,他越是紧张了。不住的在后台调呼吸,又是吸又是吐的,李小园终于忍不住了:
“老二,你有毛病?”
这下沈成€€也不敢吸气儿了。透着帘子死死盯住外面那柄金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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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发难
过了一会儿,李小园回过头朝他说:
“你要真紧张,就想想‘那谁’。一想到他,你就平静了。”
沈成€€看着他,神色敛了下去,讷讷地说:“师哥,你说我这辈子……还能遇见他么?”
李小园笑得很开怀:“你连人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怎么见?”
沈成€€咕哝了一句:“那不是当时都打着伞么,几次在梅园里见他,都打着伞呢,谁也看不见谁。”
李小园像看傻子一样看他:“那你俩梦里见吧。”
“可是我如今……”沈成€€兀自叹气,倏地沮丧起来。
馆主人骂他骂的对,总还以为自己是沈家小公子呢,愣是拉不下脸赔笑。
可他心里还有念想,不想让自己脏了。
李小园劝他多少次让他想开€€€€戏子,还巴望着能和世家子弟有交集么。
就算有,也是去人家府上当个玩意儿。
沈成€€凭着杨雀仙从前跟他爹的旧交情,方方面面受到杨雀仙的照顾,加之沈成€€文采尚可,又愿意填几首淫词艳曲往宫里送,给馆主人长脸,以至于沈成€€这么几年纵使沦落风尘,也不至于要卖笑求生。
馆主人念着沈成€€能靠别的门路挣钱,也愿意“小瑶枝”这块牌子在接客的红板上蒙尘。
李小园他们早已混迹于风月场,而沈成€€却是连手都没让人碰过。
“笃笃……”
小厮敲了两下桌板:“小园哥,二折要开始了。”
不过一想到“那谁”,沈成€€倒是真的平静了下来,他懒得搭理下边那个老纨绔,心里满溢回忆。
彼时沈氏也是名门望族,沈成€€还是沈家小公子€€€€锦衣玉食,长辈万千宠溺,骄横又倨傲的沈家小公子。
那是一个见过好几次,却没见过脸的人。
当时,那男孩子打着伞从梅园过,他愣愣地看了人家半天,那人似乎也发现他了,停下来回望。
两人都撑着油纸伞,互相看不见脸,还是隔着好几株梅树。也是当时年龄小,跟着大哥去诗社的梅园,什么都不懂。
就只顾着看梅、看衣服了,谁都不好意思走近了看脸。
一连三天,沈成€€都去了梅园里,那男孩子倒也默契的去。只不过两人都隔着许多梅枝远远的眺望。
到第四天了,沈成€€不要脸地往梅树上挂了对玉佩,自己摘走一个,那男孩子看见了,就要过来拿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