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却突然羞了起来,匆匆走开了。他绕了一大圈躲到暗处瞧,紧张的恨不得把伞柄给捏断了去。
没多久,他远远看见那男孩子把另一块玉佩收下了。揣宝似的揣着。
可那天以后,那个男孩子再也没来过梅园了。沈成€€每日都去,他在梅园徘徊了一整个冬天,等地一园子梅花都零落成泥,他也没等到。
但有玉佩呢,总能等到的。
三折四折的《拜月亭》,沈成€€都恍惚着,沉浸在那一年梅园的回忆里。曲调跟着李小园,幽怨的时候,琵琶音如泣如诉;到结尾团聚了,那琵琶音又圆圆绕绕,都是绵绵情意。
四折都完了,要下台,李小园也颇开心地夸他,说他这回弹得好。
沈成€€也跟着下台,一打眼看见那柄金扇子到了跟前儿。
再一抬头,老纨绔笑吟吟地站在台子前边。
沈成€€不愿意理他,抱着琵琶,匆匆就要走。没成想这老纨绔一翻身就跃到台上来,抬手拦住他去路。
“这位大人,曲子四折都唱完了,您还听,就要等下一出!”沈成€€离他近,不可自制就紧张起来,毕竟这老纨绔总不按套路出牌。台下边儿还有不少人在看。
“小瑶枝?”老纨绔走到他跟前,突然就叫他花名。
“干什么?”沈成€€警觉地盯着他。水绘别苑他骂了他一句,可他千想万想,想不到这老纨绔要屈尊跑到花柳巷来与他发难。
“名字艳,人却清冷。”老纨绔啧了一声,上下瞧着他,一副惋惜的神情:“大人掏钱来看你,笑都不笑一个?”
沈成€€涨红了脸,抿着嘴半晌,憋出来一句:“你看师哥去。他好看!”
说着匆匆就回头跑,想往另一边儿跳下去。
老纨绔两步追上,又拦住他。可还没开口呢,台子下面热闹了:
“带回去!回去屋里再慢慢聊!”
有人也跟着起哄了:“带回去!带回去啊!”
沈成€€就是个弹琵琶的。他不唱曲儿,长得又不艳,出班到现在从没受过这种事情。于是人一急,翻手拿琵琶砸了他一下。趁着他抵挡,惶惶地跳下台子去了。
馆主人在前边瞧见他这举动,吓得赶紧走过来赔礼道歉:
“大人!小瑶枝不懂事!您可千万别计较啊!小的,小的这就叫他来给大人您赔礼道歉!”
老纨绔一打折扇笑了:“道个歉就结了?”
主人直接慌了:“这……这,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啊!”
老纨绔压低了声音,对主人说:“告诉小瑶枝。宣阳侯顾琅,叫他去府上,”他故意顿了顿,才说:
“弹琵琶。”
说完转身往外走,头没回,就撂下一句:“有来轿子接。来是不来,让他自己想。”
台下边稀稀落落的开始有人吹口哨,又有人拍手,比什么都兴奋。厅里的气氛一下就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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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出班
直到馆主人过来,通知沈成€€带上琵琶去侯府,他才真正意识到他是闯祸了。
沈成€€想都不想,当即拒绝。原因无他€€€€李小园脸极艳丽,身上却总带着伤,沈成€€问他,他就是叹气,一下接一下的叹。
故而沈成€€一想到就要离开馆子,去外面过夜,心中就一阵恶寒。
沈成€€死活不从屋里出来,馆主人叩门无果。软的不行,来硬的。便厉声问他“你想害死我们?”,这一声下去,周遭寂静下来。
停了好一会儿,沈成€€才终于开了房门,极不情愿地拿着琵琶出来。与李小园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竟然惊愕地发觉,李小园看他的眼神之中居然带着艳羡。
侯府的轿子已经停在了寒馆门口,四品以上官员用的都是青缦。阑珊灯火里,沈成€€一下就想起他爹还是翰林院士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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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管事领他一路穿行向里,沈成€€在阴影中,仿佛神魂出窍,一点一点挪动脚步。别人来,应当是面上挂好谄媚笑意的,而沈成€€却是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走了不知多久,管事身形一闪,没了踪影。沈成€€停住脚步,发觉自己正处在空旷的中庭之内。
不知所措中,沈成€€随意打探四周,见到不远处有一张小石桌,旁边的人身材颀长,一身白绉纱袍子,身上挟着些许疏离的冷意,正静立赏月。
沈成€€常年待在戏班之中,已经许久未见此般清朗俊逸的少年人了,他顿时心中生出不少好感,欲上前问路。
可当那人一回头,沈成€€霎时如遭雷击€€€€老纨绔换了身衣服。
他没拿那把金扇子了,沈成€€总觉得这有点不像他。
“小瑶枝。”侯府中庭此刻静谧,而他嗓音澄澈,回荡在空旷的庭院之中,让人忍不住回味。
沈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不敢上前,只是警觉地站在远处。眼珠子不安的盯住那一张年轻又英气的脸孔。
像是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抗拒,老纨绔有些尴尬的轻笑一声,转而柔声问道:“还没问过,你是哪里人氏?”
沈成€€闻声,眼神变得古怪€€€€这语调中竟然还有一些紧张之感,和寒馆里耍无赖的老纨绔有些不似。沈成€€茫然地想,这老纨绔为何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金陵人。”
脱口而出的谎话早已训练多次。杨雀仙能疏通关系把他的命保住,已经实属不易,却无法给他脱出贱籍,只得为他编造了一套假的身份。
装成金陵本地的贪官污吏之子,由砍头改为充入教坊司,又花大价钱把他从教坊司弄出来,才有了如今的小瑶枝。
听到他答金陵,老纨绔的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向他,又低低重复:
“金陵?”
沈成€€自然地点头。
这老纨绔的表情由方才带着些不真实的温存,又转回冷漠。接着,有些自嘲一般的笑容浮在脸上。
沈成€€摸不清这些侯门贵戚的情绪,只觉得他们变化无常。
他有些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暗自揣摩今晚老纨绔让他过来的用意。
说是弹琵琶,可老纨绔对于琴曲之事只字不提。要说是别的,却又不见他有何轻浮举止。
正呆滞间,沈成€€的肚子有些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一声。
今日馆主人罚了他与李小园不准吃饭。罚李小园是因为李小园装病,罚他,是因为他出言不逊、屡教不改。
老纨绔疏冷的神情中浮出一丝笑意,好脾气地问:“没吃饭?”
沈成€€不答话,只垂首站在远处。
接着,老纨绔朝远处挥手,长随过来,他低低吩咐几句,又转而看向沈成€€:
“你不用害怕,我只是瞧你……”老纨绔的目光变得难以捉摸。“与我的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你先在我府上吃点东西,吃完便差人送你回去。”
神色已经又换回寒馆里玩世不恭的倨傲模样 。
“坐吧。小瑶枝。”
见他不发难,沈成€€反倒有些愧疚了。老纨绔态度的转变让他一时间无法适应。他讷讷道:
“顾侯爷,瑶枝站着便可。”
顾琅听他语气软下来,活似野猫收起了利爪。不自觉笑看他一眼道:
“待会儿膳食来了,你也站着吃?”
沈成€€哑然。
他如今是个戏子没错,但骨子里还是一股文人的酸气,便低声说:“无功不受禄,顾侯爷要听什么曲子?我能弹,也大多能唱。”他顿了顿,又有点赦然:“就是……没李小园那种红牌的嗓子。还望顾侯爷多担待。”
沈成€€本想着,像顾琅这种常出入花丛的人,至少也要叫他唱两首艳曲,而且是时兴的艳曲。
可顾琅却没点曲子,只是很随意地说:“你出班去别人府上时,都是这副脸孔?”
沈成€€闻言有些手足无措:“出班,多是李小园他们这种人艳嗓子好的大牌去,哪轮得到我呢。”他眨巴两下眼睛,继续说:“顾侯爷府上,这是头一遭。”
顾琅一下就笑了:“怪不得在水绘别苑的时候,你胆子比他们大。看来是没吃过苦头。”
沈成€€想起那一日对顾琅不敬,便有些惶惶然:“那一日,”他别过脸,避开顾琅的视线,“多有得罪。还望顾侯爷海涵。”
顾琅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边打量他边问:“你读过不少书?”
沈成€€不敢暴露身份,他垂眸回道:“去过几年学堂,平时也爱看些书。”
交谈间有下人送了膳食来,沈成€€一开始还推拒,后来实在饿的眼花,抓起勺把粥吃了。
顾琅不再与他搭话,只静默坐在桌边,似是有心事。沈成€€暗中打量他,只觉得此刻的顾琅与今夜寒馆的顾琅,行为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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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琅遵守先前的诺言,还是那顶轿子,晃晃地送沈成€€回寒馆。只是沈成€€刚下轿,就被番子围住,接着过来一个番子,拿麻袋往他头上一罩,周遭光亮瞬间消失,沈成€€便被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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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陈秀
在黑暗中被挟着走了好一段路,忽而一阵甜腻的香气袭来。越往前走,香气越是浓烈。接着“砰”一下,沈成€€被人一脚踹地跪在了地上。
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头上的黑麻袋猛一下被取掉。沈成€€在一堂明亮的灯火中眯住了双眼,试图适应这堂皇逼人的光线。
待看清了上座之人,沈成€€才低声说道:“草民小瑶枝……”
“你是沈成€€?”上座人截住了他的话,突兀发问。
虽然沈成€€这名字也不是真名,但他还是惊地敛住呼吸,怔忪地往上看过去。
上座人约有二十七八,脸上施妆,桃花灼灼的模样,很动人。没有穿官袍,身上是一件绣竹的圆领袍。料子极好,不是普通官吏穿的起的。
结合一屋子的东厂番子,沈城€€暗自猜想,莫非这是陈秀,陈督公?
陈秀懒悠悠地开口:
“万泽八年,乙榜解元金陵县冯美玉。”接着他坐起来,语调一转,睨视着沈城€€:
“或者说是,解元沈成€€。”
沈城€€后背陡然起了一层冷汗€€€€
万泽八年,也就是两年前,他和李小园还在江南跟着杨雀仙学艺。那时他正落魄,欠了冯美玉一个人情,而沈城€€无以为报,只能答应冯美玉,去贡院替考。却不曾想,一举拿了乙榜第一,中了解元。
然而替考是死罪,除了他和冯美玉,没人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