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瑶枝 第6章

  他还能怎么谢。身上没有二两银子,难不成以身相许吗?

  顾琅看他已比刚才稍微平复下来,便拍拍他的肩膀,像是长兄对幼弟那样,很亲昵,却不轻浮。

  这让沈成€€不经意想起了,从前他大哥还在的时候。他与大哥同乘翰林院的官轿,那时候大哥每次下轿子前,也会这般拍拍他的肩膀。

  似乎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沈成€€一下变得敏感起来,他心中不自觉泛起酸涩,又有些想要落泪。

  顾琅只当他是被刚才的事吓坏了,抬手去摸他的脸。那只手一凑过来,沈成€€就闻出了腥气,有些嫌恶地想把脸别开。可转念一想……那是他自己的气味啊,顿时又愧疚了起来。

  顾琅却浑不在意。

  原来他不是要摸脸,而是要把沈成€€的眼皮子往下一抚,示意他闭眼。

  “要是累了,就睡吧。”顾琅轻声说。

  顾琅对他的态度,他一直是疑惑的。有种难以捉摸的偏袒。两人干出了这些事,沈成€€总有些臆想,觉得两人的关系似乎近了许多。

  他嘴唇动了好几下,还是没忍住,脱口把话问出来:“我就是个不入流的戏子,顾侯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意料之外的,反而是顾琅被他问的一愣。

  他像是也认真思索起了这个问题,有些犯难一样。停了半晌,才淡淡道:“没有为什么。”

  沈成€€一咧嘴,有些孤寂地笑了。

  两人在轿里沉默坐了一会儿,顾琅才撩开轿帘喊:“俊呈!”

  轿帘一掀开,外面晚风灌入,沈成€€这才发觉轿中满是暧昧的腥气。又停了一会儿,外面脚步声渐近。沈成€€往外看,是刚才那个长随,他带着四个轿夫回来了。

  “侯爷。”俊呈揣拱手哈腰:“咱们回府?”

  顾琅往轿里大剌剌的一靠:“嗯。”

  轿子起了,他对沈成€€说:“今晚别回寒馆,先在我府里待一夜”见沈成€€不答话,又解释道“有好几处空着的厢房。你不要怕。”

  沈成€€心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没干吗?接着苦笑:“我没怕。”

  顾琅又恢复了那副痞样:“哦,看来你是乐意睡我屋里的,倒是我不识趣,拂了美人的好意。”

  沈成€€自知,在荤话上他说不过顾琅,便冷冷道:“顾侯爷折煞瑶枝了。瑶枝虽不至于污了侯爷的眼,却也长得不怎么样。”

  顾琅闻言身子颤了颤,像是在忍笑:“你还挺记仇。你骂我老纨绔,我都不与你计较,你倒好,把我一句玩笑话记到现在。”

  “不敢记顾侯爷的仇。”

  沈成€€虽然嘴上强势,心里却是有些感激的,他讷讷道:“今晚……多谢顾侯爷解围。”

  顾琅撩开轿帘往外看看,并不看他,轻佻地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必感念我。我为自己罢了。抱谁不是抱?”

  沈成€€认为他这话很牵强。他突然对顾琅生出了一点好奇:“顾侯爷与他们有些不一样。”

  这句话显然勾起了顾琅的兴趣:“哪儿不一样。”

  沈成€€很诚实:“啊,我也说不上来。”

  顾琅眉眼弯弯,没有平时做作,真像个少年人一样很明朗地笑了。

  像是嫌轿中昏暗,顾琅直接把轿帘束到一边去了。月光就显得清朗起来。

  沈城€€打量着他。

  月下的顾琅神情放松,脱去了灯火中那种刻意得做作,一双长眼显得十分有神。从前他没有仔细看过顾琅,如今细看了,他突然发觉,顾琅约是只有十七八岁的。身上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油滑与老成,像是已经在宦海沉浮多年了。

  他有些踌躇,想问顾琅是哪年生人,又觉得太过于冒昧了,便把话头咽了回去。正在徘徊之际,顾琅伸手一摸腰际,吃惊地说:“啊,扇子还在陈秀那处!”

  沈成€€望着他的侧脸,浅浅笑了。

  听到这个不经意的笑声,顾琅立即回头,报复式地说:“那柄扇子,约莫比你都还值钱。”

  沈成€€白他一眼,不出声。

  “现在都敢拿眼睛瞟我了。”顾琅缩回轿里去,挨着沈城€€坐好。

  他腿实在是长,在轿子里显得局促,只能半屈着。沈成€€略有艳羡地看了看,又微微侧目去偷看顾琅的脸。

  眸子刚转过去,便惊惧地察觉道顾琅正在打量他。对视间,顾琅突然欺身向前,像是要抱住他了。

  方才两个人都醉酒,尚有理由可以为自己找托词。此番都醒了过来,沈成€€唰的一下,脸整个红了。只是轿厢昏暗,顾琅看不清楚,没有察觉。

  顾琅只是把他的发带整理了一下,未有其他动作。沈成€€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失望,还是躲过一劫的庆幸。

  春日里衣料不厚,顾琅挨着他,他能感受到顾琅华服下温热的躯体。不多时,轿厢里暧昧的气味渐渐褪去,顾琅身上的甘松香复又散出来。

  沈城€€暗中摸摸胸口€€€€那颗心开始不受控制的一阵跳突。

  他实在没有和人如此亲密过。这居然比方才那些荒唐事,还更令他紧张。

  胡思乱想间,轿子停了。俊呈让轿夫落轿,又朝里面禀告:“侯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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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留宿

  十

  顾琅出轿,吩咐俊呈去收拾厢房。

  一进侯府,迎上来另一个长随,他带着两个下仆跟在顾琅身后。沿着甬道走了一段后,顾琅与他分道而行。

  “公子,这边请。”这名长随并不因为他脸上带妆、打扮妖娆就语气鄙夷,依然很恭敬的弯腰作揖,示意沈成€€先行,自己再跟上。

  可以看出主人平日对他们的教诲,像是顾琅的风格。如若没有今晚这些事,沈成€€也不会有这个想法。他从前印象中的顾琅,应当是对戏子极为鄙夷的。

  但沈成€€还是有些自嘲地低声说:“不是什么公子……叫我瑶枝吧。”他实在受不起侯府长随的一声“公子”。

  长随得令:“瑶枝公子。”

  沈成€€:“……”

  走在路上,沈成€€没由来的,突然回忆起被陈秀掳走的那一晚。陈秀像是随口提过,顾琅的父亲顾老侯爷犯事,有段时间顾家一直饱受皇帝冷眼相待。

  陈秀嘲讽过,顾琅因顾氏一族落寞,他便与寒门学子一样,亲自下科场意图考取功名。然而今上阴晴不定,后来又因为什么事,朝中有文臣替顾老侯爷鸣冤。一朝平反,恢复了顾家爵位,“顾进士”顾琅也不需要再于科场拼杀。

  陈秀讽刺顾琅空读了一肚子圣贤书,没有半点用处。

  云泥之别。

  沈成€€一边惊叹,一边更觉得自己卑贱。沈家小公子既已入贱籍,任他多少才华,此生都再无缘科场了。“翰林院”三个字之于他,那就是天上仙班。而他如同邪魔外道,与神仙此生无缘。

  又是一把辛酸泪。沈成€€不住地叹息。

  “瑶枝公子,您先歇着,小的们待会儿把东西送过来。”长随的一句“瑶枝”,登时唤醒了还在翰林梦里的沈成€€。

  沈成€€回神答道:“好。有劳了。”

  房中油灯已然点好,沈成€€往铜镜边挪动脚步。他打眼往里一瞧。

  这,这是他吗?

  镜子里的人眼尾都透着微红,妆带泪痕、鬓发微乱,衣衫上许多皱褶。视线再往下,红唇如血,像是被折磨过了头。

  沈成€€出神地对镜端详自己许久,想到顾琅看着他这种模样已然看了一路,他就不能自已的又泛起阵阵恶寒来。

  顾琅要怎么想他?

  沈成€€有些酸涩地笑了€€€€不怎么想,他只是一个供人取乐的戏子而已。

  外面有阵阵交谈声,沈成€€好奇地往门外走去,看到是两个仆人在斜角的房门口说话。沈成€€抬眼看过去,这才发现按照这个布局,自己的这间屋子斜对角,应该是主卧房。

  顾琅在里面?

  沈成€€好奇的张望,只见那屋子灯光明亮,隔扇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张挂在墙上的山水画。旁的就再也看不清。

  又过了半刻,俊呈到了他门口躬身作揖:“侯爷歇了吗?”

  里面响起顾琅懒洋洋的声音:“顾俊呈?进来说话。”

  顾俊呈推门入里,沈成€€凑着这一下又往里张望。只见一个多宝阁立在那里,上面没有放置什么玉器摆件€€€€却是满满一架子书册。

  沈成€€惊愕地张开了嘴巴,他微微蹙起眉头。转念一想,进士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顾琅定然是暗中下了一番苦功夫。

  思及此处,顾琅在他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三分。

  不多时,两个仆人抬着浴桶过来,又送来一套干净衣物。待仆人退下去,沈成€€踌躇地走到那一套衣物旁边。

  是一件浅苍色的窄袖袍,下摆上绣一支白梅,与顾琅煊赫的气质全然不符。可衣物上似有若无的浅淡甘松香气,正明明白白向他宣告着衣物的主人。

  沈成€€有些不敢碰那套衣服。

  他不自觉地低头轻嗅自己身上的味道,一时窘迫极了。他在浴桶里左思右想,在穿或不穿之间反复纠结。

  最后,他把自己里外都仔细清理好,连头发都全部散开沐好了,才敢去碰那套衣服。

  如果是老纨绔顾琅的衣物,他定然不会有此种纠结。但一想到这是“顾进士”的衣物,他免不了一阵赦然,仿佛自己的窘迫在那套衣服面前无处遁形。

  刚束好衣带,便有“笃笃”的叩门声响。沈成€€快步走去,一拉开门,竟然是仆人送了膳食过来。

  这么想想,当真是早已腹中空空如也。他看了看仆人托盘中的膳食,又感激地往斜对角看了一眼。

  仆人把膳食粥饼搁下后,留了一盅汤药似的东西没给他,转身退下,端着汤药往斜对角主屋而去。

  顾琅病了?

  沈成€€疑惑的坐下,边吃边想。望着这些膳食,他突然发觉€€€€这不是泽京人爱吃的食物,倒像是平阳人的饮食风格。

  沈成€€大吃一惊,连吞咽的动作都停止了。

  顾琅怎么会知道他是平阳抚州人?他记得他对外,从来都称自己是金陵人。

  过没多久他又嘲笑自己,顾琅怎么可能知道他的饮食习惯呢。不过是顾琅自己的饮食习惯罢了。

  顾琅是宣阳候,来到泽京尚可解释,今上的调令罢了。但他怎么会有平阳人的饮食习惯,他应该是宣阳人的饮食习惯才对。沈成€€越想越不明白。贵人们的事情他真的不了解。

  又过了一会儿,恰逢顾俊呈吩咐下人来屋子里熏甘松香,沈成€€抓住顾俊呈问:“顾侯爷病了吗?”

  顾俊呈满脸疑惑:“侯爷病了?”

  沈成€€解释道:“我方才看到,有人往你们侯爷屋里送汤药!”

  顾俊呈闻言笑道:“哦,那是醒酒汤。侯爷在外免不了要饮酒的,豪饮伤身,府上一直备的有醒酒汤。”

  “哦。”沈成€€点点头。

  甘松香一燃起来,仆人纷纷退了出去。他看到顾俊呈临走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便有些窘迫地说:“衣裳……我回去后浆洗干净了再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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