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沈成€€早已猜到了万种结果,也已做好了最坏打算。
或许顾琅大义灭亲,将他下狱。那也正好了他一桩心事,没必要再入场写卷了。
恍惚间顾琅已至面前,也许正打量他。他一直垂首静立,无从知道顾琅的神色。
思忖片刻,沈成€€先行礼道:“草民李莫言,见过大人。”
沈成€€依旧没有抬头。
顾琅稍停片刻,才开口,语气是居高临下的疏冷:“你就是被一路保荐,直接参加会试的李莫言?”声音不大,却满挟凌人的威严。
这话乍一听,是对李莫言的称赞,实则别有深意。却只有沈成€€听出来了。
距离近的举子们只以为是‘李莫言’得了特许,纷纷低声议论起来。在此起彼伏的溢美之词中,除了艳羡的感慨,也有少许鄙夷之声。
沈成€€淡然回道:“正是草民。”他余光瞥见,在顾琅身后不远处,有两名同考暗中以目光交流。
顾琅却没有多做停留,只佯装出来提示贡院号舍位置。几句话之后,又转身,迈着官步回到同考队伍里。仿佛刚才只是对保荐的举子表示欣赏,以及对其余举子的随口提醒。
沈成€€悄然抬眼,往顾琅那处看了看,只是此时天色昏暗,并不能看清楚。
抽签、搜身结束,举子们纷纷入场。待寻至自己的号舍,收拾妥当之时,已然将近日出。举子皆已获得考题,又过半晌沈成€€听到左右相邻号舍中,似是已经在吃东西。
而沈成€€虽然备的有干粮,却根本无心于此,更谈不上有什么食欲。
沈成€€往外张望一眼,只见此时兵丁正托着疲惫的步伐轮值交班。沈成€€怅然坐在号舍之中,一时有些恍惚。
“查号。”
沈成€€正茫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像是与他还有些距离,沈成€€不敢妄动,还在坐着。
不多时,隔壁间有了桌板挪移的动静,像是隔壁考生出来递文书。沈成€€在暗中静候,待隔壁动静停下,有兵丁来通知他,让他带上文书出来接受查验。
沈成€€面色略不自然。
他踌躇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出来了€€€€是顾琅亲自过来查号。
待值守退下,顾琅立即低声喝道:“是陈秀?”
沈成€€不答话。
顾琅有些急了,他用力扯了扯沈成€€的衣袖:“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知道,”沈成€€别开头,低声说道:“如果侯爷此时不揭发我,那此事便与侯爷无关。”
“你现在走,我放你出去。”顾琅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瞧他,“你现在走,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侯爷说笑了。我要能走,又何必来呢。”沈成€€自嘲地笑了笑。
接着,两人陷入一阵无声的僵持。
“我差人送你出泽京。”顾琅叹了一口气:“你也是身不由己,先避一避。”
沈成€€自知避无可避。他是可以走,但杨雀仙必死无疑。他若是真进了牢里,把事情抖出来,说不定还能搏一线生机。
“我走不了。”沈成€€极为不想把顾琅也牵扯进来,便说:“乙酉科,我也代别人下过场。”
顾琅尚且来不及惊愕,便见不远处又有巡逻兵过来。
“你先回去,我再想办法。”
巡逻的人带着沈成€€回了号舍,顾琅又让人去通知另一边的举子出来查验。又过片刻,周遭再度恢复寂静。
曦光微起,沈成€€才开始研墨,按照原先想的那样,他把替考的事都写到卷上,又等一个时辰,起身准备先行交卷出场。
封卷处,竟然已有两三个才思飞扬的举子,也正往交卷处走。他们个个步履轻快,面色从容。沈成€€暗自惊叹,倒也松了一口气。
没有太多犹疑,沈成€€在他们之后也交卷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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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收卷给事起身与顾琅行礼。
“方才那几个提前出场的,考卷在何处?方大人要提前阅看。”顾琅冷冷道。
给事闻言面露难色:“这……”
顾琅从怀里抛出一块牌子:“自己看!方大人赞扬这些举子才思敏捷,想提前一观。”
“是、是!”给事立马堆出笑脸,朝一旁站着的协事命令道:“把考卷先拿过来!”
顾琅见给事还未来及贴封条,立即夺走:“待会儿本官差人送回来。”
顾琅大步走至偏僻处,两指夹出考卷,逐一阅看。
共四张,‘李莫言’的也在其中。他旋即抽出来阅看。
只一眼,他脸色倏地变了。
……
“方阁老,提前交卷三人,答卷都在此处了。”顾琅将封筒递上。“还有一人是白卷出场,不看也罢。”
下一章是顾琅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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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替考之顾琅视角
二十九(补一个顾琅视角)
初七。
翰林院公堂里,顾琅在侧位,于方阁老的下首静坐。
内阁方卓,圣上钦点,本次春闱的主考官。
“这几日,就辛苦诸位了。”
下首十二名同考纷纷说着一些谦辞。顾琅亦心不在焉的附和,并与其他人一同,朝上座的方卓拱手。
顾琅已经在这儿大人来大人去的,待了整整一天,早已疲乏得很。文人说话,总要显得自己晓事明理,分明两句能说完的事情,硬要客套上七八句话。
他真是最怕来翰林院这种地方办事,定王却偏要他过来当同考,给王府随时递消息。
待下面人谦虚完了,上面方卓又开始说着一些体恤下属的官词,€€嗦再来一轮。
顾琅强压住打哈欠的冲动,愣是把眼眶都憋红了,却也不敢表露出半分,面上依然装的精神奕奕,时而与方卓点头微笑,端出一副谦逊后辈的样子。
又是一个时辰,终于,方卓也乏了。
“诸位早些休息,明日本阁与诸位在贡院见面。”
方卓起身、拂袍、整冠。动作流畅。
这是一个提示下属起身行礼的姿势。
接着众人纷纷极有眼色的起立:“恭送方阁老。”
就在方卓迈着官步,与顾琅擦身而过时,顾琅隐约察觉到方卓身上有一丝飘忽的脂粉气,很薄淡。正当顾琅暗中再次鼻翼翕动时,他不经意间看见,方卓肩头绯红的官袍上,有一小处不显眼的灰白,像是谁脸上的脂粉蹭上了。
于是顾琅目光悄然上移,打量起方卓的脸来。
€€€€方卓那张知天命的老脸,显然是一丝不苟的。
顾琅暗自冷笑。
举朝重文轻武,武将门第纵使封候加爵,也终究在文官面前惭愧三分。这也是顾氏一族落寞的原因。
可顾琅不禁自顾自地想,重的,竟是这样的“文”么?
当然,对这种惹人心中生躁的官腔不耐烦的,除了顾琅,还有一人。
顾琅正要撩袍迈过公堂门槛,肩头“啪”一下被人拍住了。
他本就心里不大畅快,被这一拍,便有些愠意上头,正想出言怼上个几句,便瞧见齐江春那一张灿烂的脸。
这下顾琅眉眼间的阴郁下去了些许,讽道:“玩马的也来翰林院做文章?”又拿皂靴碰了碰公堂门槛:“翰林院这门槛不行,得换。”
“哎呀,顾大人好生无情。”齐江春委屈道:“我来看看我哥,一打眼儿瞅见方老头子在说教呢。本来想着等他说完,来找你耍一耍,谁知他能说一个时辰!”
顾琅一听齐江春提起他哥,不禁收回了腿,正色道:“代我向齐阁老,齐大人问好。”
齐江春长兄官拜翰林院大学士,其父又是内阁首辅齐阁老,顾琅便严肃起来,收起那些玩笑。
齐江春却鄙夷的看他一眼:“话我带到!但你这模样还是免了,我真是看不得!当年上山下河的宣阳顾子琛呢?死了?”
顾琅冷笑:“约是死了。”
齐江春不应,拽着他道:“走走走,吃饭去。你就是被方老头子絮叨的。”
顾琅叹气:“不了,府里有人在等。”
齐江春一愣:“是那日打马时,带着的小相公?”
顾琅不想跟他扯叨:“是。你家有娇妻,不回家吗?”
齐江春敛下笑容:“你真当我是来玩儿的?有个事要告诉你。”齐江春压低声音:“走,去偏厅,一盏茶的功夫就成。”
顾琅狐疑地看他两眼,脚下却还是跟着去了。
已至下衙时辰,正厅没有几个人了,偏厅更是显得萧寂,四下俱静,偶有穿堂风吹动纸张的簌簌之声。
齐江春拉他坐下,低声道:
“我爹前几日回来,都黑着一张脸呢。”
顾琅本不欲多问,但眼下春闱将尽,约莫是有关的,便随口道:“有什么事了?”
“大朝会上,我爹自然不会说。他是等下了朝去御书房议事,弹劾司礼监的大阉€€€€他卖官!反正我爹是把下边儿人收集的罪状罗列了一堆。”齐江春也叹了一口气:“按照那些证据,如果搞到大理寺去,都已经能判个斩首了。”
顾琅蹙眉:“要斩司礼监的大阉,没那么容易吧。”
“可不是嘛,圣上像是还念着他大伴儿的旧情呢,没表态。”齐江春眉毛一挑:“你知道吧,圣上没表态,那是最可怕的,还不如直接表个态,让大家伙都明白点儿。”
“我爹回来气得不行!”齐江春抿了一口茶,又给顾琅杯子里添茶:“这次应当还是有舞弊的,你可别傻乎乎去抓人。”
这下顾琅真是啼笑皆非了。他要抓人,怎么着也要定王先同意才成。
然而齐江春还不知道这层关系,依旧在替他忧虑道:
“里面有一个人,我哥说了,极可疑的!叫做‘李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