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零当啷的铁链声又起了,沈成€€疲惫的抬头,打量着这名“哑巴”。像是很高挑的人,两个狱卒架着他拖行,三人身形都几乎持平了。头发蓬乱,看不见脸,乱发的缝隙里隐约一双眸子睁着。
沈成€€顿时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怎么他脸上也是血?这才看见“哑巴”耳廓上楔了一枚铁钉。
沈成€€见之胆寒,不自觉缩了缩身体。
过没几天,有人把他赶出来。沈成€€脸色倏地惨白,生出一身的冷汗。又要上刑了?!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捱几次!
但是供出顾琅是绝不可能的,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却是带他出了诏狱,手上镣铐没取下,和三四个犯人一起在堂下站好。审问堂上的宦官拿着一张张罪状逐一念过,判决是徒刑。
“日行五十里,即日出发。”
徒步到什么地方他也没听清,只不过日光照在他身上,暖意洋洋。
沈成€€抬头看了看,一时有些恍惚€€€€他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出来。
……
当月,定王朱从佑率兵逼宫,皇位易主,改年号“福元”。
朱从佑甫一上位,便肃清阉党。反阉清流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星河流转间已是一年。
北州虽不及泽京杨柳依依、繁花遍地,却也别有一番地朗人悠的惬意。
晌午,沈成€€在一处茶楼里坐下,要了一壶清茶,一盘点心。
“新帝大赦天下,平反冤案‘抚州诗社案’。权阉刘福德御笔朱批的凌迟,在泽京东鼓楼行刑。排队等着分肉的百姓如潮涌。行刑前,刘福德不着袜履,被安置在一处刑台上。”
聚缘楼的说书先生摇了摇纸扇:
“签子一掷,大阉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一片叫好之声中,聚缘楼的伙计捧着榉木托盘,挨个收赏钱。
沈成€€也递上了几枚铜板。
那边又继续说道:
“宣阳侯封永国公,万岁赐宅泽京,允其留在京中……”
沈成€€心里抽痛一下。
起身,整衫,离席。
午饭后沈成€€回到衙门。
因着一点才学,他如今任北县县衙主簿,兼任县学教谕。
算是个清闲职位,只是近日里因着钦差大臣要来,衙门倒显得有些忙碌。
北州多风沙,今上体恤百姓,委派钦差,到北州巡查。
“唉,钦差我都还没见过。”北县县丞李岳是个年轻举人,才被调来不久,性子很随和,总爱与沈成€€聊这些。
“约是个老头,我还没见过年轻的大官儿。”
沈成€€浅淡一笑:“年轻大官儿也有的。”
“沈兄见过?”李岳显然被他吊起了胃口,饶有兴致地问起来。
沈成€€点点头,“有的。很年轻。约和李兄差不多岁数。”
“哦?”李岳咧嘴笑开,露出两枚小虎牙,“我真想见见!泽京是不是遍地的人才?”
沈成€€理了理桌上的公文,只笑不答。
“后日钦差大人就到了,你要随我一同去北州城一趟。”李岳搁下笔,随意一提:
“钦差大人,好像姓顾。”
沈成€€手上动作一滞,片刻后轻声笑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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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重逢
三十五
沈成€€把自己的九品公服备好,熏上一点水沉香。
九品文官绿袍,胸前补子上绣鹌鹑。
明日一早要乘马车,和李岳一起跟着知县,到北州城知州衙门去。迎接下到北州来的钦差。
李岳提过一嘴,“钦差巡抚吏部尚书”,吏部之首,一品大员。如今新帝雷厉风行,吏部之首定然是个与新帝同样做派的黑脸包公。
钦差姓顾?沈成€€下一刻就露出一个自嘲又寂寥的笑。
天下姓顾的,那可真多了去了。
沈成€€刚洗漱躺下,就听到院子里有些奇异的动静。他疑惑地起身,从床边的轩窗看了看。
贼?
他警惕起来,披着袍子走到外面去。
一推开门,一点稀薄的香气随风入屋,这香气……
甘松香?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他低头看过去,竟然是一枝白梅。
从前也有县学的学生偷偷翻墙给他送过东西,只是他没想到这学生竟是个家境优渥的,已入夜了,身上的熏香仍然不退,这必是上品的熏香。
他低头捡起地上的梅枝来看了看,截断处还新鲜着,是刚摘下的。
正疑惑之际,外面突兀地响起一声马嘶,继而嗒嗒马蹄声渐远。
竟然是打马来的?果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沈成€€没有多想,回去睡了。
/
沈成€€和许知县站在一辆马车前,许知县髯鬓花白,笑的和蔼:“李岳这小子别是睡过了。”
“大人,他不到最后一刻,哪里会出现啊。”沈成€€带着一点笑意。
沈成€€不忘许知县的提携之恩,因着给县学诸生临时讲过两堂课,恰巧被路过的许知县瞧见了。许知县立即命人把教书的年轻人带来。
沈成€€起先婉言谢绝了,想着自己仍是贱籍,不好去衙门做事。
许知县倒是大方,不介意这些事,往泽京上报,只用了他侄子的户籍,实则是沈成€€在衙门里办差。这是十分清廉的衙门,许知县已至花甲之年,仍旧为了县中百姓奔波操劳。
敬佩之余也不好在推脱,便留下做事了。
正想着,那边李岳手里托着展角乌纱帽,风风火火的赶来:
“大人!学生来迟!”口中大喘气,又咧嘴傻笑了几声。
许知县没有怪罪他,笑道:“再不来,就要去你家绑人了!”
三人上马车,神色各不相同。
许知县泰然坐着,李岳是有一股兴奋劲儿,而沈成€€,莫名地有些忐忑。
钦差可能是顾琅吗?他暗自猜测着,心中蔓延出一些隐秘的情绪。
回忆起昨天晚上的那一缕香气,他竟然又泛起些许妄想。
他不该这样的。
马车停下时,衙门门口已经侯了一队人,皆文官公服在身,多数是青、绿两种颜色,胸前补子上分别绣着鸬鹚、黄鹂等禽鸟,区分彼此身份品阶。
沈成€€三人与他们互相拱手寒暄了几句,便也入队等候。
显然,大家都对这名泽京来的钦差格外好奇,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
等知州从衙门里出来时,一队人静了静,朝知州行礼。过没多久,远处响起了锣声。
是钦差的仪仗队伍。
列队的人们一下躁动起来。
“钦差来了,前面举牌的就是仪仗!”
沈成€€眺望过去,打头两个牌子,泥着“钦差”两个大金字,官道尽管提前清道了,仍是有好事儿的老百姓挤过来围观。州衙的兵丁立即上前,拿刀柄赶人。
不多时,仪仗到了州衙门口停住。举牌、挎刀的仪仗后面,是一顶八抬大轿。轿帘没起,沈成€€悄悄看了一眼。
隐约能见里面钦差一身绯红的官袍。其余的再看不清楚。
轿子一停,人群整齐的静下来。沈成€€在人群中兀自忐忑。
便有小吏宣唱道:“钦差巡按吏部尚书督查……”
李岳暗中抬手戳了他一下,低声惊叹道:“好家伙,这么一串官衔,要是多大的官!”
沈成€€给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噤声。
小吏又唱:“钦差落轿€€€€!”
沈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虽半低着头,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顶轿子。
然而轿帘一开,沈成€€就失望了。
顾大人体态臃肿,不到四十,却显老态。他迈着官步从里面出来,睨了眼列队众人。
第一句话却是:“‘凤郎中’到了吗?”
凤郎中?
和沈城€€一样的疑惑,列队众人也频频交换眼色。
知州上前回话:“回大人,‘凤大人’早上已来过一趟,又出城去了。不过算着时辰,也就要到了。”
沈城€€揣摩片刻,只觉得他们都把“凤郎中”、“凤大人”这几个字,加上了一个微妙的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