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很诛心。任何一个当官的听了,都会不太舒服。
沈成€€也不例外,他起身,气冲冲道:“下官告退!”
关门声一响,顾琅就一把掀起这个味道令他不悦的被子,猛从床上下来,疾步走到铜镜前面。
他对着铜镜看了很久,他盯着那只极丑陋的耳朵,呆立在那里。
脑海中倏然回响起朱从佑的那句:“你家老爷残疾了”。
……
顾琅从一阵刺痛里清醒过来,旁边一个御医在给他清疮。外面隐隐有些说话声。
他艰难的睁开眼,眼前是自己府上卧房的布置。他才突然想起来,已经被人从诏狱里抬出来了。
外面顾俊呈很焦急地说:“万岁爷,我们老爷的腿能好吗?”
朱从佑语气也不算轻快:“腿是多半能好,就是吧……他这个人,”朱从佑停了停,又叹一口气:“有点计较自己的容貌。”
顾俊呈深有体会的点点头:“那他……他耳朵还能……”
朱从佑憋着笑:“叫他逞英雄吧,”朱从佑低着声音:“你家老爷残疾了。”
顾琅还是听到了。他猛地瞪着眼睛,看向旁边的御医。
顾俊呈在外面惊诧:“啊?万岁爷啊,您可别吓小的!”
朱从佑调侃道:“给他看看镜子。他要是知道自己耳朵豁了一块,能三天吃不下饭。”
顾琅在床上听了,眼珠子斜过去瞪着那个御医:
“……镜子拿来。”
御医也听到了外面的交谈,这下顾琅发令,他也不敢去:
“公,公爷……这……”御医没起身。
“镜子拿来€€€€!”
朱从佑从外面推门进来:“呀,顾子琛醒了?”
顾琅脸上阴森的不行,顾俊呈过去他床边,笑嘻嘻地:“老爷醒了?”
“少废话,镜子拿过来!”
为了让他家老爷养伤,顾俊呈命人把卧房所有镜子都收起来了。并且,不准任何下仆给老爷拿镜子。
顾琅下不得床,一个月都为这件事焦虑。
……
就像现在似的。他昨天被沈成€€一巴掌甩的懵了,暂时忘记了这件事。
可现在他想起来了。
还是沈成€€亲自提醒他。
他很不高兴。
/
彦京鸿正在公堂里呷茶,看见顾琅大步流星进来,正准备跟他玩笑两句。
却感觉他整个人阴森森的,带着一些煞气。
难道昨晚没吃到嘴里?
彦京鸿暗自猜测。那肯定是这个原因了,不然怎么今天早晨变成了这样?北州偏僻,当官的就那么些个,顾琅总不可能和哪个老百姓有牵扯。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
彦京鸿打趣道:“贤弟龙章凤姿,是哪个芝麻小官不识抬举?”
顾琅本来就阴沉着一张脸,这下听见“龙章凤姿”四个字,脸色更阴沉了。
彦京鸿狐疑地看着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笑道:“吃点东西,消消气。”
顾琅不吭声,端茶饮了一口。
正坐着,外面过来一个衙役,走进堂里与他们行礼:“钦差大人,郎中大人。”
接着捧着一个小匣子,走到顾琅身前:“郎中大人,这是北县的许主薄交代的。说您的东西落下了。”
顾琅的视线立即移动到那个小匣子上,他接过来打开。里面的锦缎包着一块玄山玉,上刻梅,用红绶系着。
他连忙展开匣里的字条,上面笔迹细劲遒美: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岁寒三友高风亮节。
配你。
顾琅看完,往腰际一摸,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昨天出门时,他就什么都没戴。
彦京鸿暗里观察他,就看见顾琅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他纳闷儿极了。
接着顾琅就站起来,风风火火的:“许主……许知县三人呢?”
衙役回话:“郎中大人,州衙事情了了,许知县三人已出发,回他们县衙去了。”
“牵我马来!”顾琅急忙往外走,把匣子里那团东西揣进怀中,霎时整个人都明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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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骑马
北县城郊,万里晴空之下,顾琅新袍骏马,迎着春风打马入城,惹得路边小娘子们纷纷侧目。
他很急切地往县衙附近的三元巷驰马,沈成€€住在那里。
他几天前刚去过一次。
等见到面,究竟要去做什么,顾琅还没有想清楚。但这并不耽误他前行的速度。
两阶青石上,是沈成€€宅邸的大门,院子只有一进,但里面植了许多花草,都被主人精心的打理,顾琅在清明的月色里见过一次,只觉得十分可人。
他算准了时辰,到达的时候正好晌午,可以先一起去……
“走吧子兰,去吃午饭。”
这陌生的男音突兀的斜插进来,让顾琅的脸色倏然变的阴沉€€€€这句话,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另一个人抢先说了。
他下马,推开虚掩的门扉。
沈成€€立在那些可人的花草旁边,和一个小公子,正笑谈。
“卓瑜,你这次待几天走?”沈成€€面上神情明媚。
听到门扉的动静,沈成€€循声朝大门看过来,看到是顾琅,先怔了一下,接着寒暄道:
“顾老爷怎么来了?”
这句话十分不得了。
顾琅暗自拆解着这句话。这里面暗暗的点出自己是一个当官的,但又没有点出官衔,也不是友人之间的亲昵,带着一些疏离。
他显然不想给院子里那人以压迫感,却又在着急的撇清与这位“顾老爷”的关系。
是这样吗?
这都是顾琅单方面的揣测。
他目光阴冷下来,不悦地看向沈成€€旁边站着那人。
顾琅两眼就瞧出来了,这应当是个大商贾。
也是一身圆领袍,料子顾琅认得清楚,是福州织造的妆花缎,一般老百姓穿不起。腰间两条绶,坠着一块玉,足有巴掌大。一条金丝腰缕束着袍子
绶是青绶,腰革也只是黯淡的鎏着金。看得出来,他虽然不敢跟皇家冲撞颜色,却也十足煊赫了。
那人显然也看到了他,很高傲地说:“哟,京里来的大老爷?失迎。”随手一揖,不怎么恭敬,显然是见惯了权贵,“降临寒舍,有何贵干?”
这是个有见闻的人。
顾琅周身能显出身份的,也只有头上的冠。看似不起眼,上面却嵌着两颗珍珠,舶来贡品。这是朱从佑给他的。顾琅暗忖,这人能看出来这些,约是跟船出过海。
两人互相静默地打量着彼此,都没说话,架势却是剑拔弩张的。
顾琅往前稍踱两步,顿时散出一些官威:“不必拘礼,顾某来见子兰。”这称呼绝不能让给别人。他看向这个小公子:“如何称呼?”
“顾大人。鄙人冯美玉,小字卓瑜。大人请随意称呼。”
人如其名,一张光润无暇的年轻脸孔,江南一代才能养出这样的好皮相。
小字?大可不必说出来。
方才沈成€€是那么叫了一声?这明显是说给他听的。
顾琅把眼一眯,冷笑道:“冯公子。这是你的宅子?”
冯美玉毫不避讳:“好巧不巧,刚好置办在了衙门边上。方便子兰上衙,赠与他了。”
顾琅看向沈成€€,目光里带刺:“顾某还要去县衙吩咐事情,先行一步了。”说完就冷漠地往外走。
沈成€€顾不上和冯美玉解释,赶紧追出去。
顾琅的马还在那里,未拴缰绳,温驯的站着。
他上马,同时想起了从前得到的消息里,有一句交代:
“又至十五,有俊朗公子迎主簿下衙,二人言笑晏晏。次日主簿告假送行。”
于是“言笑晏晏”与“次日告假”这八个字,开始在他心中无限的放大。仿佛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又取不出,兀自地较劲。
“顾琅,等等!不是你想的……”沈成€€追到了三元巷口,挨着主街了。
前面一人一马驻在那里,还没有走。
顾琅在马背上神游,他想回头嘲讽一句什么,可转念间又觉得没有必要。
他不该和这么一个商贾计较。
先前过来的时候,他是抄近道从另一条偏街来的,这会儿放眼看过去,三元巷外的主街上一片安乐风光。微风中飘浮着一股羊汤味儿,老百姓们吃的热乎,大大咧咧的互相拍膀子、热络的聊着天,还有一些孩童在顽皮的互相追赶。男女老少,脸上都洋溢着淳朴的笑容。
作为一个下到地方来的钦差巡按,顾琅应该为这种景象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