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不在大内之内吗?”冯美玉满脸的无辜。
朱从佑“砰”一下把窗关了。本来就被齐阁老说的心情低落,现在还有人擅坐他的龙椅?
既而冯美玉从御书房正门进来了,手里抱着半人大的西洋钟,调笑道:
“我那句‘井底之蛙’好听吧。刚才怀不怀念?”
朱从佑不咸不淡的瞧他一眼,没吭声。
“万岁爷不说话,小宦官们最害怕了。”冯美玉嬉皮笑脸道。
朱从佑忍不住了,鄙夷道:“怎么,你也是宦官?要不要朕送你去蚕室躺两天,给你也净个身?”
“我要说我真想去,你会同意?”冯美玉把钟搁到他桌案上,信手把玩着。
“现在就滚。”朱从佑头也不抬,在那里装腔作势的翻折子。
“万岁爷,”冯美玉走过来,把他手里的折子抽走,又颠倒了塞回去:“你折子拿反了。”
“万岁爷果然人才啊,字都能反着认。”
朱从佑静叹了一口气,斜眼瞅他:“你是皮痒?又有什么事来找我?”
“我是痒,但我不是皮痒。”冯美玉笑嘻嘻道:“没事不能来?你不也闷得慌,我带你出去玩耍吧。”
朱从佑冷笑一声:“你带着朕,在朕从小到大生活的皇宫玩耍?”
冯美玉拿手指空点点,笑吟吟道:“你是日日在这里,但这宫里好多东西,你却没有仔细瞧过。”
“比如呢?”朱从佑微眯着双眼。
“有一颗老枇杷树,结果子了。那棵树比你都精神,去看看?”冯美玉兴致盎然地说着。
朱从佑心中微动,沉默了片刻,暗自平复了情绪,问道:“树旁边,有个狗洞?”
冯美玉展颜一笑,粲然道:“原来你知道。不过你知道的是从前,现在那棵树变得不一样了。”
“去看看?”冯美玉又问,这次不同了,语气里面带着一些试探。
朱从佑看着砚台,一瞬失神,既而起身道:“走吧。”
又是一个晌午,各宫都正用午饭,路过的宫婢内侍见到万岁纷纷行礼回避。冯美玉立即调侃:“我好心疼啊,人家见你就躲。看都不敢看你。”
朱从佑剜他一眼。
“你有许多妃子吗?”冯美玉又漫不经心问。
“你话好多,能不能安静片刻?”朱从佑转过头命令道。
分明是他叫冯美玉闭嘴的,但是自己还是回答了这句话:
“不多。几个。政姻。”
冯美玉并不介怀刚才那句责备:“万岁爷惜字如金啊。”
“她们正如花美貌,知道自己要进宫,个个跟赴死一样。”朱从佑轻笑一声,“她们并不喜欢待在大内,也不喜欢我。大内之于百姓是金山银山,之于她们就是囚笼啊。个个对我抱有很大的怨气。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公平,才能对得起她们的芳华。”
冯美玉脸上略过一些惊诧:“竟是如此?我还以为她们个个开怀呢。”
朱从佑忍不住笑了:“叫你呆在深宫里,日日只能守着我一个人,我还不一定能来,还要与别人分享我,你会开怀?”
朱从佑原想着,这句话一出来,冯美玉就会彻底无话,从而闭嘴。没想到冯美玉地回答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冯美玉眨了眨眼睛,困惑道:“我为什么要守?我会主动,出现在任何你可能会出现的地方。若有人和我分享你,我必然比其他人优秀又有趣,我又有一副好皮囊,你怎会有空理会别人呢?”
朱从佑表情精彩,最终化为一句感慨:“舌灿莲花啊。”朱从佑又点点宫巷的墙壁:
“你看这个宫墙。”
冯美玉依言看过去:“这宫墙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的面皮,比它略厚一些。”
冯美玉嘻嘻笑起来:“万岁爷谬赞了。”
朱从佑微笑道:“你能当的,不用如此谦逊有礼。”
冯美玉正笑着,忽然顿住脚步,扯了扯朱从佑的袍袖:“到了。”
两人往巷子西边的小院走过去,院中一口荒废的枯井,三三两两有麻雀在石板地上啄食,叽叽喳喳的。
井旁便是一颗颇有年岁的枇杷树,这个时节已然结了不少枇杷果子,隐约能有些果香了。树边一个狗洞,被人用稻草随意的堵住,看上去很有顽童做派。
冯美玉牵住朱从佑,站在日光之下,暖意遍布了周身。本该是一派恬淡景象。
朱从佑的面色却有些阴沉。
冯美玉也暗中打量着他的神情,察觉他神色不对,便过来拥住他。
在这一片恬静里,朱从佑突兀的发问:“你会不会爬树。”嗓音有点哽咽。
“你希望我会爬,还是希望我不会爬?”冯美玉很平静,“我不会。但如果我爬,能讨你欢心,我现在就爬给你看。”
朱从佑吸了吸鼻子:“为什么?”
冯美玉撸着袖子:“因为我想看朱从佑笑一笑。”
“这名字早已没人敢叫了。你这是大不敬。”朱从佑低着头,不像个天子,却像当年那个瘦小的四殿下。
冯美玉已经开始攀了,极其熟练,边爬边笑:“其实我会爬,还很擅长呢。刚才是哄骗你的。就想你能感动一下。一不留神竟然欺君了。”
朱从佑抬头往上看。
阳光刺眼极了,可他渐渐地也缓开眉头,适应了这刺目的日光。
冯美玉一身茶白的袍子,在这棵枇杷树上灵活的攀着。朱从佑恶劣朝他喊道:
“你好丑,像一条大虫子。”
冯美玉却笑嘻嘻:“那万岁爷被我丑笑了吗?如果笑了,”他攀着粗枝,喘着鲜活的粗气“也是我的好本事。”
等他攀定了,蹲在那里,桀骜的发问:
“顾琅是好看,高贵。宣阳候嫡子,万千宠爱,骄纵的出身。他照顾你这皇家的庶子,你便万分感激了。但你因为他笑了?”
猛然听到那个名字,朱从佑心中还是一颤。
“你快告诉我,且不谈你们的君臣关系,你因为他,是哭的多,还是笑得多呢?”
冯美玉到底功夫好,一跃就下来了,伸了两个拳头出来:
“猜猜哪只手里有枇杷。”
朱从佑有点嘲笑他的幼稚,但也终究是随手一指:“这个手吧。”
“万岁爷果然睿智。”
朱从佑似笑非笑地看他溜须拍马:“这就是运气,和睿智哪有关系。”
“那就是万岁爷龙运亨畅,是有福之人。”
朱从佑撇撇嘴:“你做错什么事了?是在为龙椅的事卖乖?”
“不是,”冯美玉把另一只手也打开,里面也有一只枇杷,“你怎么样都能猜中,因为我两只手都有。我不想看到你猜错后失落的表情。只想单纯想讨你开心,并不是想做游戏。”
朱从佑抬眼看着冯美玉,有些不解。
“顾琅当年替你上树,必然只有一只手里有。因为他是单纯年少,想与你顽皮,想与你做游戏。”冯美玉一扬嘴角笑了,“这就是我与他的区别。朱从佑,你能明白吗?”
朱从佑眼眶红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通天彻地了?还是求神佛相告了?”
“因为我有一颗玲珑心。”冯美玉狡狡地笑着,“我看人特别准。”
又有些窘迫地说:“虽然是比不上万岁爷。但比之常人,我不输的。”
又替他把一个枇杷剥了皮,递过去:“这个绝对很甜。”
朱从佑狐疑道:“你怎么知道?你吃了?”
冯美玉咧嘴一笑:“没吃,但是你心里甜,所以这枇杷也甜。”
朱从佑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少有的浮出了一些青涩神情:“快闭嘴吧,龙椅的事我不罚你,够了够了。”
冯美玉像是听到什么稀奇话:“你当我怕你罚么?”又低低笑起来:“你要将我杖毙,我都不怕。”
冯美玉低头先咬了一口枇杷,那张明媚的脸孔旋即变得扭曲:“万岁爷,龙体要紧,那些话听听就好,果子还是别吃了。”
朱从佑被他彻底逗笑了:“你真的不好看。”
冯美玉缓了半天,面色才转好:“你这话当真违心。万岁爷挑个宦官都还要看脸呢,寻个侍寝,怎么可能找不好看的。”
“你对朕的宦官如此上心。”朱从佑面色不太好了。
“他们最了解你了,你一举一动他们都了解。我要跟他们学习啊。”
朱从佑将信将疑地盯着他,“是吗?”
“你废话真的好多。”朱从佑调头就走,脸上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第57章 刁民冯美玉五
公事聊完,顾琅没有立即退下,还在下首坐着。
“怎么了?”朱从佑有些意外。顾琅几乎没有这样主动留下的情况。
“‘颜如玉’万岁爷已经见过了吧。如何?”顾琅似笑非笑,不太敢开他的玩笑。
朱从佑睨他一眼:“你把我那两颗珠子毁了,还好意思跟我提这些事?不怕我真的将他杖毙?”
顾琅闻言笑了:“万岁仁厚,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两人一阵的无言。
这次极罕见的,是顾琅先开口了。
“这些年,你我都过得不易。无论你与我做君臣,还是做兄弟,我也都希望你能……有些事,我不是故意伤害,是我实在无法……”
朱从佑低下头笑了:“你不必自责些什么,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我之间隔了太多东西,无法割裂。我是感念你的,可是当我遇到冯卓瑜,我才知道,原来你我之间,也不是那么互通的。”
顾琅抬头看他,端着茶盏笑了笑:“万岁爷能展颜,我们都会很欢喜。”
朱从佑再抬头,豁达地说:“也许是嫡庶终究有别吧。好比你和沈子兰,你们都是骄纵的,蛮横的。可我和冯卓瑜,却与你们完全不同了。这无关门第高低,也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脾性。”
顾琅闻言抬头,目光里带着许多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