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瑶枝 第41章

  朱从佑也不勉强他理解:“罢了,你早点回府吧,有人在等。”

  顾琅听到这句话,眉眼都明亮了起来。他思忖了一下,说道:

  “无关嫡庶,当年的四殿下在我心中,就是先帝最优秀的皇子,只是没有一个好机遇。其实当年上京伴读,圣旨下来,我本是不愿的。直到我跟我爹因着事情偶然入京,我去国子监听了一次墙角。当时就倾慕于四殿下的才学了。”

  朱从佑嗤笑一声:“这话说得妙啊,倾慕的是才学,不是别的。”

  顾琅立即回道:“当然,彼时四殿下龙章凤姿……”

  朱从佑赶紧蹙起眉头:“够了够了,快滚。我不想听这些。好一片忠心,你是最近手头紧,想涨俸禄?”

  顾琅笑着退下去了。

  朱从佑继续坐在案边呆滞,神游着。

  这时,冯美玉进来了,眉眼低垂着,一点平时的顽皮都不见了。

  朱从佑心生疑惑:“你怎么了?”

  “我马上出海。”冯美玉也不坐下,就远远的站在房中。并不看他。

  这一去就是几个月,朱从佑语气立马急切起来:“朕不是说了让你别去?非去不可?呆在大内有如此无聊?”

  一连串的质问,倒是把冯美玉问得发懵。

  “你是在怪我?怪我没有陪你?没有给你名分,没有官衔,还是没有爵位?”

  冯美玉惊诧地抬头看他,出口却是有些怅然:“万岁爷几时如此咄咄逼人?”

  冯美玉仰着下巴走过来,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与他相对而坐。

  “你口中叫着万岁,行为并没有半点尊敬。不如不叫。”朱从佑有点动气。

  冯美玉脸色也变了,阴着脸道:“我还有更不尊敬的,你不清楚吗?”

  “我是图你那些?”冯美玉起身站在他桌前逼视着,显然起了怒。

  朱从佑还没见过他在御书房这样撒野,便厉声训斥道:“你知道这里是哪里?”

  “御书房,如何了?”冯美玉毫不畏惧地回他。

  朱从佑也怒视过去:“那你现在这行为,你觉得该有吗?”

  “顾琅已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你为何还在这里呆坐!”冯美玉绕过桌案,站到他旁边去。“不知道我在等你?”

  接着钳住他下颌,迫他抬头,问道:“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已聊完了为什么你不走,在回味?回味他的一举一动?”

  朱从佑觉得受辱,怒道:“你放肆。”

  “我还有更放肆的,要试试吗?”

  “冯美玉,这里是御书房!你发什么疯!”朱从佑一把打开他的手。

  冯美玉终于沉默了。接着,怒气冲冲地疾步出了御书房。

  “你给朕站住!”

  冯美玉显然是不听话的。

  朱从佑长叹了一口气,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招惹他。朱从佑捏紧了拳头,一下砸在桌案上,还是箭步追出去了。

  外面绢纱宫灯一盏盏地亮起,宫人稀疏。

  冯美玉今日穿的是什么来着?一时混沌,竟有些想不起来。思及此处,朱从佑又有些愧疚。

  他会去哪里?

  这么些天他都宿在自己的寝宫里,应该不会出宫。难道是去了御花园往东的水榭?两人倒是经常去那处散步。

  正寻找着,雨滴开始一滴一滴打下来。

  朱从佑心中更是烦躁了,他匆匆到了御花园附近的水榭,焦急地四处寻看,却是四下漆黑,宫灯稀疏。

  朱从佑在心中暗暗责怪自己,就不该节约宫里用度的,不仅宫人少了许多,现在连灯都稀疏了。一转念又觉得自己荒唐,这些晚间根本没人来的地方,又何必浪费灯烛呢,有这银子不如操心到老百姓身上。

  雨势渐渐大了,水榭之外被雨幕隔绝,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远处视物也不太清明。渐渐地也有些凉意袭来。朱从佑自嘲,堂堂一国之君,在这宫里的水榭,为了一个黄毛小子焦灼着。

  正兀自叹气,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了:“你来做什么?”

  朱从佑立即循声看过去,冯美玉倚靠着廊柱而立,神情还是很不悦。

  “我跟顾琅只聊了公事。”这语气中还是有些倨傲,朱从佑确实拉不下脸。可他暗自地想,一直都是冯美玉腆着脸来巴着自己,似乎自己已经习以为常了。

  冯美玉少有的没接话,只从鼻中发出了一声嗤。

  朱从佑蹙眉道:“……聊了两句关于嫡庶的。”

  冯美玉还是没抬头,约略是都听到了,就看自己有没有照实讲。

  “还聊了两句关于你的、关于我和他的过去的。但是我已没有那种念想了,只待他是普通臣子、挚友、至多兄弟。”朱从佑抿了抿唇,又往前走了两步。

  “我知道你在等,但我没立即回去,不是因为对顾琅还有什么念想,而是一直在想嫡庶区别,这可能是我与顾琅的心境完全不同的根本原因,或许从前也是如此,只是我没意识到。”

  雨势越来越大了,天边青虹闪过,突然炸了一声雷。

  朱从佑不自觉跟着颤了一下。

  冯美玉这才终于抬了头:“万岁爷竟然怕打雷?”冯美玉哂笑一声,“九五之尊竟会怕雷声?真是笑话。”

  这句话讽刺极了。

  如此大雨,若不是来寻他,朱从佑根本不会出门。从前在王府也好,还没出宫开府时也好,大雨天若不是逼不得已,他从来不爱出门的。以他的地位,他更没必要亲自出门。

  冯美玉眼中流露出了一些瞧不起的神色。

  朱从佑眼眶一红,很狼狈的说:“我也是个普通人,我就不能有情绪?”

  “我手里不知过了多少条人命,我不能害怕?”

  朱从佑越说越激动了:“是我想杀他们?是我爱杀人,爱玩弄权势?”

  冯美玉稍稍抬眼看他,淡声道:“这些事我理解。可我在意的是,我感觉,你眼中没有我。”接着他闷闷地说,“却有顾琅。”

  朱从佑立即激动起来了:“我是君他是臣!他是我辅臣!我还能如何!过去我动情是我做错了!我不该!可我如今没有!”

  “……这件事,是你在冤枉我。”朱从佑虽然自己没有意识到,但在冯美玉看来,他此刻又是一副楚楚的动人的样子,很惹人怜。

  冯美玉主动移开了视线,他不想再被这张脸影响了。他本可以做个逍遥富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从前一个沈子兰已经够他烦恼了,他花了几年才放下。

  如今他还要把自己困在这个深宫里,对着喜怒无常的天子。处处讨好,处处迁就。

  可笑的是,天子心里还装着另一个不可能的人。

  “朱从佑,两月有余了。”冯美玉有些戚然的开口,“对我,你主动过一次吗?”

  “我感受不到,我与你从前临幸过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呢。”

  “我可以告诉你,我冯卓瑜在江南过得如鱼得水,江南四府无人不知我的大名。我原本只需要隔几个月来给你送贡,现在呢?你以为我图你高屋美婢?一官半爵?”

  冯美玉看着他冷笑。

  “金山银山,你以为我没有?我比你富裕的多。你想做些什么,你也不好跟户部开口吧。我甚至不客气的告诉你,个别户部官员,跟我,比跟你都熟。”

  “当然,我也没有违反你的律例。我不会让你难做,你安心。这么些年我在外面殚精竭虑,你以为我是为了住到大内,睡在你的龙床上?我在外面,自有我的逍遥。”

  半晌的无言。

  雷雨不停,朱从佑靠着廊边站,半边的袍子已然湿了。昏灯下,与干燥的那半边形成了不同的深浅。一阵凉意直往他心里钻。

  他完全可以因为这些话,把面前这个人斩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他舍不得。

  他的杀伐果断呢?他的英明神武呢?

  哪怕当年顾琅入诏狱半死不活,他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提剑逼宫。

  是因为自己上了年岁?失去的东西太多,因而变得敏感起来么?虽然自己也没有活多少年,那颗心却不知不觉中变得苍老了。

  他一切的高傲、果决在这个卑贱商贾面前,溃不成军。更讽刺的是,这人还只是个刚及冠不久的毛小子。

  “冯卓瑜,不要这般跟我说话。”

  朱从佑扯了扯前襟。

  “我心好痛。”

  冯美玉于他而言,简直像一杯烈酒,而他被迫的灌下这一杯,已然晕头转向了。

  冯美玉眯着眼瞧他:“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待我。”

  “我也想好好待你,可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我有的东西,你似乎并不需要。”

  冯美玉灼热的视线投过来,他逼问道:

  “我要你那颗热烈的心,你能给吗?”

  朱从佑不禁落拓笑了一声:“我竟不知,我还有这种东西?”

  冯美玉颓然道:“这些时日里,我每次听到你与顾琅对话,我都好失落。你总叫他滚,言语中都很不顾及,这让我觉得他对你而言十分特别,而你对我永远是不咸不淡,小心翼翼……”

  朱从佑莫名其妙道:“你是有什么疯病?一个‘滚’字也值得你艳羡?我是君他是臣,我敢那么对他,是因为有这层关系,他只能忍受。可我不敢这样对你。我小心翼翼,我怕你走,我怕你再也不回来了。我知道你若想走,我根本留不住!与任何人闲聊,我都从未如此谨慎过。”

  “可你为什么要冤枉我?你还不够特别?”

  朱从佑哽咽住了,他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觉得狼狈无处遁形。

  “你不去可不可以!我将要几个月见不到你。想到你几个月不在,我就吃不下饭。”

  朱从佑还站在廊边,狂风将雨水都卷了进来,他形容狼狈,连鬓发也凌乱了。但他似乎已经都不在乎了。

  冯美玉盯着那张脸,他想,他应该骄傲吗?

  天子为他落泪了。

  “你主动抱我一次,”冯美玉还是把语调轻下来,“就让你觉得如此丢脸,是吗?”

  他不禁想到了初见时,那个一丝不苟的瘦削背影,想到他苦行僧一般的膳食。想到他大半天都只吃了一碗清粥。

  狂风又起,当朝天子就在这风中,那么仓皇的朝他奔来,用力将他抱住了。

  一片冰冷入怀,天子的衣裳已经被雨水浸透了。瘦削又单薄,仿佛他一松开手,这人就要被风刮走了。

  冯美玉从没想过,原来天子是这般的。

  “我好贫穷。没有金银,没有灯火,没有宫人,没有热烈的心脏,马上连你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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