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传闻中神乎其神的,令人闻风丧胆的暮云影卫们此时都从藏身处掉了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无法隐藏的呼吸声说明这些摊在地上的黑影还是活物。
穆贺从怔愣中反应了过来,一下子就慌了,“不可能!不可……咳咳……咳……”他强运内力咳出几口鲜血来,不顾说话引起的胸腔撕裂般的钝痛,继续嘶吼道:“不可能!怎么会有能对我的影卫有效的毒!你……咳……咳,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拼命地喊着,似乎是想让自己从梦中醒来。
红雀冷冷地看着咳的口鼻胸前到处是血的穆庄主,往日的画面一一在眼前闪过。他想起了那被禁锢的时光,想起了那无止尽的规矩与刑罚,想起了三五出任务回来后身上的伤,想起了三五强撑着安慰自己时的笑容……
他冷笑一声,似是在回应对方的惊惧:
“暮云山庄的影卫之所以号称百毒不侵,不过是他们的身体经过长期的药物改造,与常人不同罢了,能令常人中毒的物质自然对他们没什么效果。但若是找个影卫来慢慢试,其实并不难发现对他们有效的毒物。”
穆贺又咳出一摊血来,“那更不可能!我的影卫……我暮云山庄的影卫在落入别人手中之前一定会毁尽自己的躯体!咳咳……就算……就算你想了什么办法阻止,影卫离了山庄的药物也活不过一个月,根本不够你试药的!”
红雀看着有些疯癫的穆庄主,抬手扣住自己的假面,在边缘处轻轻一按,一声轻快的咔哒声响起,将假面拿了下来。
只见他那一直被遮在假面下的左侧眼角旁的皮肤,从眉骨延伸至颧骨的那一小块皮肤上竟同时布满了无数种不同的伤后又愈合的痕迹,隐约还能看出这人当时自伤时的疯狂。
而那些伤疤下,依稀可见暗紫色的两个字:‘陆玖’。
正是暮云山庄为影卫打下的标记。
“影卫的身子么,我这里恰好有一具。”
红雀又把面具按了回去,摇曳的烛光映的红雀带了鬼面的脸显得有几分妖异,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可惜,我花了四年的时间想要摆脱所有和山庄有关的事物,却唯独摆脱不了这个标记。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弄上去的,强酸都洗不掉,割开皮肉后才发现那字迹已经深入到骨头上了。”
“你……咳咳……咳不可能……”穆贺的声音小了下去,他忽然反应过来红雀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他说……你要找的影卫,我给你带来了……穆贺惊恐地看着红雀,瘫在原处一时间忘了怎么说话。原来那么失踪的影卫就是红雀吗!
一声哨子在不远处响起,红雀没再理会穆庄主的挣扎,转头看向了一侧的偏殿。
“赵铃,时辰到了吗?”
这几刻钟的时间,红雀自己盯着穆庄主,以防生变,此时他的下属们和此次与他联手的聆月宫的人已经将山庄搜了个遍。
只见从偏殿的后方走出一名着靛蓝色劲装的男子,腰间别双剑,搀扶着一名毫无反抗之力的影卫走了过来。
“启禀楼主,已查明影卫共计八十九名,其中七名先前关押在刑堂,另有十名任务在身,不知何时回来。”
“这是三十五号?”
“是,我是按守职的排表查到的,但应该不是您要找的那位。”
赵铃身为天机楼玄阁阁主,闲时也曾帮着红雀查探过一些三五的消息,所以他很清楚,他现在带来的这位三十五号,肯定不是楼主曾经一直追查的那位。
影卫被轻轻放下,跪坐在地上。
“嗯……”红雀皱了下眉,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了,三十五号果然已经被顶替了,只是自己的人搜遍了刑堂也没发现他……
红雀深深呼吸了几下稳定了心绪,才蹲下身,视线与那名影卫齐平后说道:“你编号是三十五?那你可知道被你替下来的那个三十五号去了哪里?”
影卫没有回答。
影卫显然没料到自己会被这么客气的请过来,身为战俘,现在不方便刑具加身也就罢了,就连带自己去见那个传说中的天机楼楼主都是由人搀扶着,还刻意由着自己的速度,既不是拖拽,也不是押送。
红雀又问了一遍:“你编号是多少?”
影卫底下了头,依然没有回答。
红雀疑惑地愣了一下,抬头问赵铃:“老赵,你确定时辰到了,他能开口说话了?”
“早就过了一刻半钟了,我算时间什么时候误过?”
红雀蹲在地上盯着影卫瞧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般的哦了一声,起身回到了穆庄主身边,不顾穆贺那仿佛要吃了自己般的眼神,掀开他的衣袍翻找了起来。
“对不住,是我疏忽了。”
被迫对上红雀视线的穆贺一愣,片刻后才发现对方这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穆贺那一身锦衣华服随后便被红雀毫无顾忌地扯开了,直到那华美的衣袍被撕扯的丝线纷飞,红雀才从里面翻找出那一块雕着祥云纹饰的黑色玉牌,也不管身后露出中衣的穆庄主嘶哑地喊着什么士可杀不可辱,拿着那块玉牌重新走到影卫面前蹲下,将那牌子放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好了,令牌在我手里了,我现在是你的主人,说吧。”
时隔多年,红雀再次吐槽庄里这个只认令牌不认人的规矩,太容易让人钻漏洞。
红雀出身影卫,清楚的知道庄里的这些规矩,无论何人,只要令牌在手,便都能号令整个影阁的影卫。然而这个非常明显的漏洞从来就没有人能钻进去,且不说外人是否知道这条规矩,单是因为有影卫在,就从来没人能够近的了庄主的身,更别说能搜出这不知藏在何处的令牌。红雀还在山庄受训时就不止一次质疑过这个规矩,后来才从三五口中得知是因为山庄的创始人有一个双生的兄长,为做区分才特此立下的这项规矩。
不过现在倒是便宜了自己。
影卫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又压下了,终于开口说道:“回主人,属下不知……”
“这样啊……”
红雀站起身,他本就没抱多少希望,刚要起身去一寸一寸地找,就听影卫忽然说道:“主人!如果刑堂没有,人若是还活着,就只能在……”
“在哪?”
“在教习处的地牢……”
“教习处……”
“对,教习处在霄殿南面的……”
影卫刚想要指路,再抬头却早已看不见人影,只看见西侧一条小径的拐角处闪过一缕焰红色的袍角。
影卫愣了一瞬,天机楼主……主人,主人知道教习的地牢在哪?
然而影卫很快就没心思想这天机楼楼主神通广大的事了,他记得之前两人对话的内容,似乎是把自己当成了什么重要的人,怪不得要对自己这般客气,只是现在主人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了,那恐怕就该……
清冷的夜风中只剩下了恐惧。
红雀连蹬着墙壁,以极快的速度急转过几个弯道,在一处森严的石殿前落下。
此时这里已经空无一人,红雀一只脚迈过大殿的门槛,闭上眼睛又足足调息了三次才坚定地向里走去,熟练地敲出一个机关格,取出最上面一个簿子后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再一张一张向前翻去,直到看到了‘叁伍’的页面才停了下来,红雀的手指用力地捏着薄薄的簿子,避开视线不敢看中间那些施刑记录,只看了眼边缘处的牢房编号就扔下簿子从格子里抓起一串钥匙飞一般地向里冲去了,十分熟练地按着编号寻路。
只是这几步平路,江湖上号称轻功第一的天机楼楼主此刻竟跑的踉踉跄跄,几乎要把自己绊倒。
红雀转过一道廊角,忽然停住了脚步,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无论是凌乱的脚步声还是混乱的呼吸声都停止了,只余下了两侧石壁上燃着火把的噼噼啪啪,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黑铁的气息。
红雀望向通道的另一头,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挂在刑架上,一道黑铁栅栏将他拦在了红雀触手可及之外。
“三五……”
红雀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艰难地迈出最后几步,摸出钥匙抖着手去开那缠在铁栅栏上沉重的锁链,不知是因为那锁沾染了血水生了锈,还是因为触上黑铁的牢笼后就止不住微微颤抖的手,红雀转着钥匙竟拧了几下都没拧开,反倒是扯的铁链哗哗直响。
‘咣啷……哗啦啦……咣……’
金属碰撞的声音在狭小的石道里回想,极为聒噪,红雀正想试着直接用内力将那铁链捏碎,余光就瞥见那刑架上的身影轻轻挣动了一下,接着就听见那满身血污的身躯里发出一声的喑哑的€€吟。
红雀忙绷紧了自己那控制不住抖动的双手,然而他刚想止住动作,只听‘咔嚓’一声机栝声响,接着又是一阵铁链哗啦声,锁被打开了。
待红雀手忙脚乱地把锁链卸下,再打开吱呀作响的铁门,走上前去想要解下三五身上的镣具时,这才冷静了些许,分出精力去注意三五身上的伤势。
三五全身布满的的各种不同的鞭伤、烙伤已经不足为提,右侧从肩到肘,再到腕关节,都以一个极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然而上刑的人似乎没看到般,依旧将镣加在右手腕部,让整个扭曲的右手一并分担身体的重量。下肢关节处都有一些深可见骨的伤痕,似乎是为了展示皮肤和肌肉下面的结构。而那双手,也早已被血水染透了一般,指尖依稀可见闪闪的银光,扭曲的十指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全都粘满了乌黑的凝固的血迹。
红雀心里清楚,这里是教习处的地牢,被关在此处的人……都是用来做训练影卫的教具的。各种刑罚的演示,再到各类分筋错骨的招式,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在‘教具’身上挨个示范。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那具残破不堪的躯体,直到触到了那切实存在着的体温,这才堪堪收回手来。
“三五哥……”
此时的红雀早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那假面下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流了出来,红雀怔愣着擦了一把脸,擦完才发现自己手上已经沾满了血迹。
第3章 苏醒
红雀看着三五身上斑驳的血迹和那些狰狞的伤口,心口处泛起一阵阵刺痛。
自己果然来晚了。
红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将三五身上的镣铐一一解下,他没心思说什么对不起,应该早点来接你。红雀本就不是一个会沉浸在无用的自责之中的人。既然已经在曾经那些个关键的节点上已经做的每个选择,都有充分而合理的理由,现在这个结果,已然是努力之下无可更改,也就是唯一的结果了。
三五是因为当年帮了自己才……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但红雀没有自责,也没有怪罪三五为什么没把证据销毁,因为他知道每件事都有它必然会发生的原因,虽然不明白三五的做法,但红雀相信他当时一定没有更好的选择。
世事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就如同那一卷帘工具,暮云山庄为何要在自己逃走十年后忽然彻查此事,将它从三五的房间翻了出来;再比如庄主为何对逃跑的自己如此上心,又为何没有将三五关入刑堂提审,而只是罚他来做这个无知无觉的教具;又比如一直在江湖安静蛰伏的聆月宫为何突然主动找自己合作……
然而红雀并不想仔细追究这些事情,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红雀不想沉溺在那不可追的昨日过往,只觉得有那精力不如来……红雀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三五,眼中忽然一片酸涩。有那精力不如来想想眼前,盘算一下将来。
红雀不会无谓的自责,但他会心疼。
没有丝毫耽搁,红雀快速翻找着钥匙,先把三五右手的镣铐解了下来,然后轻轻按着他突兀的肩关节处,摸索了几下后一咬牙,一手按住一手轻轻一抬,只听咔哒一声,手臂暂时回到了原位。
还有肘部和腕部……
还有手上的针……
不对,针可以等出去再说……
不行,怎么能等……
红雀的思绪到底还是乱了,那个曾经一直照拂着自己,教导着自己的大哥一般的人,那个总是喜欢站在阳光下和煦地看着自己的人,此时正浑身伤口,如此无助地吊挂在自己的面前,明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此时却早已因为脱力,安静地仿佛没有生命。
三五的手臂一放下来,就有一股暗红的血水顺着锁骨淌了下来,直接经过大臂上起伏的肌肉轮廓流到了红雀的手上,红雀似乎被那暗红的颜色刺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指摸向三五扭曲的肘部时,忽然觉得手中的小臂挣动了一下,红雀下意识地用力一握,就听见一声压抑着的闷哼在耳边响起。
红雀抬起头,正对上三五慢慢睁开的眼睛,那紧皱的眉头旁淌下一滴汗珠,那双眼就这样无神地盯着自己,他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三五哥……你……你醒了?”
三五没有回应,只是睁着眼睛,仿佛看不见自己般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那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显示出他已经醒了,正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红雀知道这山庄的手段有多么的磨人,也知道三五在这里待了多久,从自己失去三五的消息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一个月……红雀不敢想下去了,别说一个月了,便是十天,在暮云山庄的手段下即便是影卫都会疯掉的。
红雀看了看三五,又看了看他还没正回去的手臂,闭上了眼睛……这下,算是再也下不去手了。
然而这个地方七拐八绕,没法指望自己的属下们过来了。其实可以自己先出去,带上最好的医师进来,不过自己来回虽快,但在这狭长的地道里,等他们赶来还不知要等多久……若是自己直接将他背出去,那这手骨是必须得正回去的,不然只会伤的更多。
再说,这骨不管是谁正,都是一样的疼。自己做什么自欺欺人呢……红雀理了理越来越乱的思绪,忍不住又回想起了以前。
三五……三五他不怕疼的,他说过他不怕疼的。就在自己当年顶撞了霁阁阁主,连累三五替自己受了二百杖刑后,自己看着三五身上的伤差点气哭出来,而三五却只是揉着自己的脑袋,笑了笑说,没事,他不怕疼。
想到这,红雀的眼眶又酸涩了几分。
“三五……你忍一下,一下就好。”
红雀的手再次覆上了三五的肘部,许是对方听懂了自己的话,这次三五没再做出挣脱的动作,红雀找好位置刚要用力,忽然又想起什么,停下手开口道:“三五……你……疼就出声,你跟我说过的,若是疼的受不住了,喊出来就会好受很多。”
红雀看了看三五裂开的嘴角和下颌一大片的血迹,放弃了让他咬着什么的想法。
说完,红雀深吸一口气,极其利落地咔啦两下将整条手臂复了位,这才松了一口气,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外袍。
三五陷在昏沉的意识里已经许久了,四周仿佛都是黑漆漆的麻絮,看不清也理不顺,也摸不出个形状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团团黑絮之外时不时地传进来些什么声响,先是隐隐约约的人声,再是一连串的铁链撞击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刺耳的金属音从遥远的外界传来,被那黑絮一挡,再听上去已经不是十分真切了。
三五很累,似乎疲倦到了极点,潜意识中他并不想被那声音吵醒,然而就在他准备再次沉入黑絮深处之时,忽然就感受到了一丝极为温暖的气息,那与众不同的熟悉感反而令他觉得陌生,仿佛是这片无边无际的虚空中唯一与自己相连的那么一处。
是什么……
三五慢慢醒了过来,先感受到的是身上早已习惯了的各种痛感,紧接着就是整个头部被用力挤压的疼痛,好半天才恢复了些意识,方才昏迷中的那些感受仿佛没发生过一般,早就抛出了脑海之外。
右臂忽然一阵剧痛,三五涣散的眼神终于聚上了焦,映入视线的是一个穿着红袍的男子,男子的脸上带着一张奇怪的假面,但大部分五官还是露了出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意识深处升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