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伊此时正在清理方才用过的一应器具,头也不回地道:“不行,这药都是有严格的用量的,少一点都会影响效果,不止剩的这点,你刚才喝下去的那一口也得补上。”
说完就拿起一只在药炉上温着的药壶走到红雀面前道:“你刚刚喝了多少?”
“……”
红雀一言不发地从乐伊手里接过药壶倒了一些出来,立时又犯了难。三五似乎没有方才那么怕自己了,但依然没有半点配合的意思,现在该怎么喂他啊……
红雀尝试着去捏他的下颌,却立刻就被三五甩开了,红雀又不能真的用力去伤到他,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最多也就碰到了他的下唇,弄到最后反倒换来三五皱着眉望向自己的方向,微微扬起的脸似乎在埋怨什么,那向来或温和或严肃的面孔此时却仿佛写满了‘你干嘛这么对我’几个大字。
三五他这是……刚刚被苦到了还是嫌我碰他……
罢了罢了,三五这个样子是我输了。
往事再次一股脑地填进了红雀的脑海,自己八.九岁时不服一个老资格的影卫欺压,被对方几句话挑逗的动了手,结果就被罚了个私下打斗的罪名,自己当时身子还有些单薄,五十鞭下去,就让那时的自己发了三天半的高烧。
当时三五哄着自己喝药,是不是也这么费心……
更何况自己后来才知道,那药是三五用好不容易攒下的功绩专门给自己换的,自己却不领情,尝了一口就嫌药苦不愿意喝,后来实在烧的撑不住睡了过去被三五偷偷喂药,自己发现后还生了他好久的气。每次想到这,红雀都想返回去把那个不懂事的小鬼抽醒。
现在轮到自己做这事了,红雀这才发现哄一个不听话的人喝药是有多难。
红雀从来就没哄过人,三五当初也不是很会的样子,不然自己也不会转头就跟他赌气,记忆中没有什么像样的经历可以借鉴,红雀便只能努力回想着自己偶尔听到的一些对话,但大部分也都是妇女们在街上哄哭闹的小孩的场面。红雀看了看三五,觉得有些头疼,相别十年,如今他都已经三十多岁了,消瘦的脸上仿佛刻满了沧桑,怎么也和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子联系在一起。
“三……白鲤,雀儿给你喂药了,喝一口行不……”
红雀刚开口就被自己肉麻的快说不下去了,只觉得这照顾别人的活自己果然是干不了的。然而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听见‘白鲤’二字的时候抬头看了自己一眼,之后有把头偏走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红雀一手叉腰和那双无神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端起碗来自己呷了一小口,若有所思地盯着三五裂开的唇,那上面已经有些湿润了,看样子养两天便能好了。
随后,红雀想也没想,直接贴上了三五的嘴,探入他的双唇,苦涩的药汁顺着紧咬的牙的缝隙中沥沥渗进三五的嘴中,红雀一手扣在三五脑后,一手按在他后心上,以防他又做什么挣扎伤到他自己。
前前后后一刻多钟的时间,红雀才把碗里的药喂完,只是出乎意料的,三五竟没再挣扎,只是仍睁着那双失了焦的眼睛,偏着头看着自己,似乎在努力地回想些什么。
看着那双迷蒙的双眼,红雀只觉心里一阵酸痛。
三五……我不在的这几年里,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咳,那,那个……你们俩……”
还没等红雀感慨完,思绪就被身后的乐伊打断了,红雀回头,只见乐伊一脸震惊地看向自己道:“你……你刚刚干了些什么?!不是,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啊,他的身份你想保密我不管,但你起码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我总不能一直叫他伤者吧!”
“他叫……”红雀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他叫白鲤。”
三五只是个编号,他的名字还真的只有自己很久之前起的这个白鲤二字而已。
红雀这才意识到,三十五这个编号已经另有其人了,不过到底是对方的名字,自己又不把三五当普通的影卫看待,擅自决定他的名字还是不太好,等他醒来后问问他的意见再改成其他的也不迟。哪怕他还是习惯三五这个编号,自己再将那位现在的三十五号影卫打发去做别的或是改成一百号什么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乐伊琢磨了一下,斟酌着开口道:
“白鲤……锦鲤的鲤?”
“嗯。”
乐伊嘴角一抽,哟,这名字都是一对的。他本来以为红雀这名字就有些奇怪了,没想到还有能跟他凑成一对的名字,便抱着吃瓜的心态继续追问了下去:“这么巧?跟你的名字还挺对仗的。”
“嗯,我给他起的。”红雀头都没抬,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乐伊:???
不是,什么叫你给他起的,他又不是你家小孩或是宠物,你给人家起名字算怎么回事?
乐伊感觉自己吃瓜的心思又重了几分,要知道这位红雀楼主,向来身世成谜,如今他的声名已经传遍九洲了,却连半个和他的过去有关的人都没有,按理说这种成长速度的人一般身后都有不小的来头,不是哪个门派掌门的私生子离家出走自立门户,就是某位高手不知犯了什么错被除名的亲传弟子,这种身份想藏是藏不住的,多少都会有些传闻风声,然而红雀刚成立天机楼的那几年,却仿佛从天而降了这么一个将轻功用到了极致的人,他的过去就如同真空一般,这么多个大事件过去了,却连一点水花也没砸出来。
“咳,唉楼主你等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俩是不是那个……那个什么关系,要是的话也别再藏着掖着。”你俩已经挺明显的了!
红雀一愣,有些疑惑地道:
“嗯?什么关系,他……他之前曾照顾过我一段时间,相当于救过我几次命,非要说关系的话,我一直把他当大哥看待,当然你也可以理解成救命恩人。”
乐伊先是消化了一会救命恩人的设定,见红雀没有任何补充了,有些犹豫地问道:“呃……他是你大哥,所以……然后就……没了?”
红雀一皱眉道:
“没了?还能有什么?”
乐伊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看了眼身边的赵铃,进一步暗示道:“那,那你刚刚那样给他喂药是……什么意思?”
“怎么,有什么不妥么?你们俩天天喝粥不也经常这样么?”
“咳咳,咳……”乐伊差点被自己唾液呛死,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道:“我们俩是什么关系!这能一样吗!我们这是……”
“是什么?”
红雀还没开口,反倒是一直站在一旁沉默着的赵铃打断了乐伊,他皱起眉,一脸严肃地问乐伊:“那是什么特殊的事情吗?你不是说那是很日常的事情吗?”
乐伊的声音立刻就断了,空气中弥漫出一股紧张的气氛,乐伊张了张嘴,试图解释道:“对……就,没什么……”
“那你刚刚怎么反应那么大?”
“我……咳,我看错了。”
红雀看了眼靠在榻上半闭着眼的三五,开始赶人:“你们俩要说出去说,别在这里打扰人家休息!”
说着就想把人往外赶,却不料刚走了半步自己的手腕忽然被人拉住了,红雀惊讶地回头,就看见三五一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样子,只拽着自己的手不放。
“怎么了?有事?”
只见三五似乎清醒了一些,片刻后摇了摇头,又低下了头看向自己的被拽住的手。
乐伊忽然轻笑了出来,拉着赵铃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咳,人家这是让你负责呢。”
红雀:“……?”
随着门扉合上的一声轻响,屋里面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四周都静了下来,红雀忽然觉得事情不对。他努力回忆着自己之前几次被罚这个药刑的时候那种感觉,那时心里的恐惧会被无限的放大,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但,那也只是反应过激了些,却并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副作用,也还能听懂人话,不然逼供的时候怎么交流。
然而三五如今……
红雀仔细回想了一下他方才的种种举动,方才他,明显已经认不出我了啊!
我跟他说了那么多,他却都没有反应,就像是在防范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红雀想着不由得看了看三五抓着自己的手,觉得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他是现在想起自己了么?然而红雀又试着和他说了几句,三五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唉,方才三五那副样子实在是让自己心神全乱了,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难不成他还服了其他的毒?
想到这红雀另一手按上三五抓住自己不放的那只手的手腕,三五轻微地躲了一下,却并没有松手,红雀闭目诊了一会脉,睁开眼时眸中的疑云更重了。
三五体内还有两种其他药刑毒素的残留,但都已经是微乎其微的量了,几乎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而且,那几种药主要是起放大感官的作用,并没有会影响记忆的药啊……
红雀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命都吊在自己对毒的各种知识和理解上,自认为对各种毒,尤其是山庄的毒了如指掌,会影响人记忆的毒非常少,他一只手就能数出来,而三五明显不是服用了这几种中的任何一种。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认得自己,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的编号是六九了……
但他记得白鲤这个名字……所以难道只是几种毒素共同作用再加上受了一个月的刑,让他神志不清了么……
红雀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希望如此,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
红雀想去掰开三五握着自己的手,没注意到腰间那块黑玉令牌在晃动下反出一道宁静的月光,红雀只想着再这样下去他就真的得在这和三五哥睡一起了。然而他刚刚稍一用力,就看见一直没有开口的三五忽然开口说道:“别走……主人。”
主……你叫我什么???
第9章 解药
红雀想把三五握住自己的手掰开,然而刚握住他的手,就触到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一道道血痂,他指尖还裹着纱布,纱布的表面渗出些淡黄色的药渍出来,看不清里面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子。红雀像是触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一般撤了回去,轻轻叹了口气坐到了三五的床边,见他竟是再没了要躲闪的意思,便整个人躺在了他的身边。
他听见三五方才叫自己别走,后面还说了一个词……声音小的可以,红雀等了半晌,也没见对方有再说些什么的意思,心里有些没底地问道:“你刚刚……叫谁别走?”
三五转头看向自己道:
“你。”
“我是谁?”
红雀问道,却见三五的眼中又透露出些茫然的神色来。
看来三五还是没认出我来……刚刚那一声主人许是自己听错了吧。
不过他都不记得我了,却还是下意识地跟我亲近……红雀想着嘴角挂上了十二分得意的微笑,就好像小时候三五私下教自己轻功时被夸奖了一般。
不过三五叫我别走……那我就在这睡上一宿吧,以前又不是没抱在一起睡过觉。
夜已经深了,红雀随手甩了只刀片灭了烛火,屋内只剩了一层薄薄的月光,和身旁清浅的呼吸声。
红雀微微侧头,三五此时已经闭上了眼,也不知道睡没睡着。红雀实在未曾想过,十年后再次相见,他的三五哥竟会伤的这么重,甚至不能跟自己叙叙旧。不过没关系,现在,自己和他有的是时间。
当那艰难的生活终于结束,一切都归为平静,时间仿佛被拉长,安歇下来之后便开始想办法弥合曾经受过的伤。
微亮的夜空勾勒出三五那棱角分明的侧颜,每一个起伏红雀都无比的熟悉,又很陌生,三五消瘦了不少,眉心处偏左的位置添了一小道疤痕,不过不是很明显。红雀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三五的唇上,他的唇不厚,从侧面看上去就连轮廓也是偏直的,没有一丝圆润的感觉,只是那双唇上,现在已经布满了裂纹,龟裂的深处甚至还能看到一丝血红。
红雀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手指擦到了唇边的假面。他怎会不知道两个人唇对唇是什么意思呢,他一个掌握着九洲最齐全的情报,甚至会亲自潜入各处打探情报的人,怎么会不知道那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但是自己刚贴上去的时候真的没想什么……从前三五哥经常给自己清洗包扎伤口,他被罚的狠了自己也帮他处理,身上哪里没见过?时间久了,便很难意识到有什么忌讳。
红雀一手掩面,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开始喂药的时候是没觉得,可是贴着贴着,就有一股奇怪的感觉从心里爬了上来,酥酥麻麻的,不一会还渐渐从心口爬上了双臂,甚至还向下腹和指间走去。
我不能这样……红雀掐了自己一把,一定是我想多了,或者是许久未见三五,久别重逢……是不是也会有不一样的感受……总之不可能是乐伊想的那样,我怎么会对三五……对曾经那么照顾着我的大哥有什么……
亲上去的时候确实没多想,待意识到了之后,不想越描越黑,干脆就不承认了罢了。
红雀叹了一口气,自己在心里觉得已经把自己说服了,便把念头丢到一边不再想它。红雀闭上了眼,左手放在自己胸口处,连带着把三五抓着自己不放的手也带了上来,红雀将右手覆在了三五紧握着的手上,三五极轻地嗯了一声,微微挣动了一声,没有醒。
不过说起来方才那一幕……赵铃才是真的不解风情,这么明显的事情都能被乐伊骗成这样。
屋外一阵清凉的夜风吹过,树叶€€€€作响,乐伊坐在矮几前拼命狡辩,赵铃举起茶杯不动声色地放到嘴边,掩住一丝意味不明的邪笑:我看你编,你继续编。
哦还有,原来自己那个神神秘秘的楼主,竟然不知道两人双唇相碰是什么意思。
微风中,赵铃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乐伊:?
红雀一觉醒来,忽然觉得乐伊和赵铃看自己的眼神都变得奇怪了起来,还总是在以为自己看不到的角度勾一下嘴角,然而他俩却并没有那种相视一笑的默契,反而各自偷偷笑各自的,直看的红雀满头问号。怎么你俩想笑的还不是同一个点吗?
然而红雀也懒得问,用过早餐后见三五还没醒,便只向乐伊嘱咐了一声白鲤什么时候醒来立刻告诉自己,然后照例向石楼走去。
两座石楼相距百余尺,高约百丈[注],若是仔细去看,就能发现其各转角处都能看到有金属镶嵌在石料之中,据说是一位鬼才匠人设计出的一种新的着力方式,让石塔搭配金属相互支撑,能建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匠人去世后,他的后人经商发了家,便按着他的遗愿修了乾坤两楼,但盖到一半生意又砸了,没钱继续兴建,正想要就此封顶的时候却恰巧被路过的红雀看到了。
那位经商的后人也曾想过将楼卖出去,只不过石楼实在太高,一来没什么用处,二来没有人觉得他们能修建的成,见了画好的图纸就纷纷摇头,说一定建不到哪层哪层就会塌,还让周围的街坊都挂心着点,别哪天楼榻了伤人,到最后就连建楼的工人也是花了两倍的价请来的。
然而红雀看到那张图却出了神,三日后便补齐了所有工钱,将两栋楼一并买了下来,找人起了个名叫做天机楼。
天机楼分乾坤两楼,坤楼接客属事,乾楼存放各式古籍,探来的不常用的情报,功法孤本等等,两座楼的楼梯都只通到五层,再往上便只有开在石楼外壁上的暗门。坤楼又有前后两门,前门接客,而从后门上去则是属众们办事分类处理情报的地方。
红雀像往常一样溜达到后门,却看见门口处正跪着一个人,周围来来往往全是鉴阁的属众,只他一人一身黑衣跪在那里,引来不少旁人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