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正是这么做的,”汁琮说,“这也是我王兄身故前,制定的百年之策。”
姜恒很想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为什么听到你被刺的消息,雍国境内三族便有反叛之危呢?但现在不是他反问的时候,汁琮很有耐心地听着,他最关心的是入关之后,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想知道姜恒的计策,是否与自己不谋而合。
姜恒停了一会儿,谨慎地回答道:“第一战,将是取回玉璧关。”
“嗯,”汁琮说,“那是自然。其后呢?”
姜恒:“其后从玉璧关出关,潼关不利于运送大批兵马。”
汁琮:“先取洛阳,直入嵩县,这也是孤王正在做的。要不是你来打岔,孤王现在已经成功第一步了。”
“你一定会失败的,”姜恒说,“哪怕没有我,你也会失败,你轻视的不在于战术,而在全局。郑、梁二国与洛阳关系至为密切,他们一定会来干涉你,你占了洛阳,也占不稳,迟早会被赶出去。”
汁琮没有发怒,反而觉得很有意思,说:“你有更好的办法?”
“远交近攻,合纵连横,唯此而已。”姜恒说,“如果你想在中原站稳脚跟,一定要与郢国不计一切代价结盟,只要郢王愿意为你牵制郑,那么你的对手,就只剩下梁国了。”
汁琮没有说话,姜恒道:“先取梁,再取郑。与郢国议定,划长江而治,将梁、郑的南方给郢国。”
“这么一来,天下就剩下两方了。”汁琮没有问具体如何取,那些都是次要的,这与当年汁琅尚在时的计划,亦有不谋而合之处。
汁家向来是有野心的,世世代代,都抱着回到中原的决心。
“不错。”姜恒说,“得到梁、郑二国后,天下便只有南北,再无五地。接下来,就是如何还都洛阳的难题了。依我所见,称南北帝仍不妥当。”
汁琮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姜恒注视他的双眼,说道:“最好是找一名姬家后人,扶持其继任天子之位,由雍王充任摄政一职,不过具体如何,还要看届时的情况。”
汁琮不予置评。
“接着,煽动李家内乱,”姜恒说,“支持他们朝郢国宣战,再通过联姻、通商等控制住代国。”
“这个过程也许将延续十年、二十年。”姜恒又说,“同样,也是蚕食长江以南的过程,届时嵩县将成为与郢地相临的前线,不知道雍王,甚至我这一生,能否亲眼目睹开战的那天。”
“什么时候才能与郢国开战呢?”汁琮说。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姜恒仍然顺利地给出了答案。
“只要代国在雍的实际控制之下,”姜恒说,“就离开战不远了。”
“确切的时候。”汁琮说。
“当雍国全境粮税,与郢国粮税相持平的时候。”姜恒给出了一个准确的时机,“还是那句话,哪怕冒险攻打郢地,就算得到了,也治不长久。您需要水军与陆军,若无举国碾压的实力,这一场仗不能轻易开启。”
“什么时候能达到?”汁琮仍然问道。
“要看施政,”姜恒说,“快的话,十或二十年。慢的话,一百年。前提是,你的王都不发生内乱。”
汁琮说:“孤王有信心,只要夺回玉璧关,便能犹如疾风扫落叶一般,席卷神州大地。”
“我也有信心,”姜恒扬眉道,“但以这种方式取得神州,非是人心所归。你的王朝不可能长久,两代之后,必将叛乱,届时天下又将恢复分崩离析的大争之世。”
汁琮没有回答,沉吟不语,姜恒所言,乃是为他拟定了未来天下的棋局,早在汁琮父亲那一代,管魏便已提出了轮廓。照着这棋局一步一步走,也许有变化,未来却是大致可预见的。
父亲生前常说他最缺的就是耐心,汁琮确实向来耐心欠奉,想到这么久远的目标,甚至还要留给自己儿子,谁能接受?一统天下的宏图伟业,他只希望在自己的手中完成。
但姜恒所言,则是对雍国多年来的野心作了增补,当年天下满是英杰,梁重闻、郑子闾、代公子胜、郢长陵君……皆是得任何一人,俱可得天下的佼佼者。号称不世军神的重闻,更是汁琮的劲敌。
谁能想到,最后他竟是死在耿渊的刺杀之下?如今四国人才凋弊,俱拜琴鸣天下所赐,雍国韬光养晦百年,到得如今,当可堂堂正正参与中原的角逐了。
只是留给他的时间实在不多,汁琮已是不惑之年,要在有生之年实现一统天下的抱负,便须得亲自拖动这辆战车,任劳任怨,拖着它一路向前。
“该让我儿也听听你的思路。”汁琮最后说,同时发现耿曙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姜恒身边,他思考得太久了,乃至没有发现耿曙。
“不过总有机会的,”汁琮道,“就这样罢。”
姜恒闻言知道自己过了第一关。
“明天我要回师门一趟,取一件东西,”姜恒说,“得带走我哥。但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会来落雁,绝不食言。”
“我倒是不怕你食言,”汁琮说,“带界圭同去,毕竟你俩的处境还很危险。”
“不必,”姜恒笑道,“我哥会保护我的。”
“说得是,”汁琮笑了起来,说道,“连李宏也屈服在他的剑下,在钟山一战成名。我期待你能给我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姜恒。”
姜恒起身:“这是我爹的琴,就给我罢。”
“自然。”汁琮说,“我曾派人到浔东去,翻修你们儿时长大的家,又在烧焦的废墟里找到了它,本来是带给汁淼的,期待他今天看见这琴,能念及我的情分。”
“一把琴有再多的寄思,”姜恒说,“又怎么比得过人呢?”
汁琮起身,姜恒抱着琴,稍一礼,一如十六年前,耿渊道别汁琮,在月夜清风里坦然离开的那夜。
春暖花开,春天来了。
沧山海阁,耿曙与姜恒回到山脚下枫林村前,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灿烂无比。
然而姜恒站在被烧毁的废墟中,意识到罗宣没有骗他€€€€鬼先生与松华当真走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再不留痕迹。
耿曙说:“这就是你的师门。”
“这就是我的师门。”姜恒喃喃道。
海阁在那一夜间,彻底消失了,只有断瓦残垣的废墟里,长出了无数绿意盎然的新苗。
四神壁画中,三神已坍塌,唯独北方玄武仍屹立于大殿最深处,背山而建,犹如一块顶天立地的照壁。
“我倒是没想到,”姜恒说,“鬼先生居然……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