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他转变了念头,伤感地笑道:“这样也好。”
“他留下了你,”耿曙说,“你是他最后的徒弟。”
“嗯。”姜恒更觉自己所肩负的重任,竟是海阁涉入,影响中原世界的最后一人,换句话说,无论他是成功,还是失败,远走海外的鬼先生,也许再也不会派出弟子前来了。
“来,”姜恒说,“项州在那儿,我看见放骨灰的塔了。”
姜恒有点意外,罗宣居然没有将项州的骨灰带走,意思是他有一天,还会回来吗?
耿曙祭过项州,又问:“恒儿,我的骨灰呢?”
姜恒说:“那不是你,不过撒进长海了,当初我还哭了好些时候。”
耿曙说:“哪一天待咱们都死了,就回来,依旧葬在你的师门中。”
姜恒点点头,与耿曙牵着手,复又下山去。
竹筏正停在长海边上,耿曙撑起篙,在岸边一点,竹筏泛起涟漪,驰向湖面。
“是这儿了。”姜恒说。
耿曙道:“你还记得?不是刻舟求剑?”
姜恒笑道:“看神州大地的气数,以及玄武神君的安排罢?潜一次,给你一炷香时间。”
耿曙脱了上衣,赤裸半身,一声水响,他扑通泅入湖底。
姜恒忐忑不安,在湖畔等着。不久后,耿曙冒出水面,换了口气,再入。
第三口气,耿曙冒头时,姜恒说:“算了,哥!别找了!”
但耿曙又扎了下去,姜恒想了想,当即也脱了外袍,跃进湖中。
春日的阳光照进冰冷的湖水中,湖底犹如一个静谧的世界,天光照耀细沙,细沙上铺着长满藻苔的尸骨,它们在此处沉眠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没有人清楚。
一望无际的长海湖底,就像巨大的、死寂的战场一般,唯独阳光在头顶的水面闪烁。
姜恒缓慢靠近耿曙,耿曙回头,看了眼,凑过去。
姜恒摆手,耿曙却不由分说,将口中的气息渡过去给他,牵着他的手,犹如游鱼,滑向这湖泊的中央。
姜恒比了个手势,耿曙却摇头,指向前方。
玉€€飘起,于耿曙胸膛前,在那深湖里飘荡,折射着水面落下的阳光,光芒射向不远处,在那宏大的埋骨战场中央,一道光芒遥遥闪烁,仿佛是回应。
无数骨骸中央,湖底的细沙中,插着一把黑色的剑。剑柄上,拴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耿曙与姜恒掠过,单手将黑剑拔起,湖底卷起泥沙,继而形成一个漩涡,将四周的骸骨卷了进去。
湖面,耿曙哗啦一下出水,先把姜恒托上筏去,再把黑剑与金玺扔了上来,爬上竹筏。
两人脱得一丝不挂,将衣服摊在筏上晾干,任由春天的阳光照耀着他们的身躯。
“春天来了啊。”姜恒环顾四周,被阳光照得有点睁不开眼。
“嗯,”耿曙说,“春天来了,你看,大雁飞回去了。”
南归的雁队划过群山,从郢地起始,越过重重险峻山峦,飞向北方。
姜恒与耿曙策马,跟随大雁北去的道路,离开沧山,过玉衡,经梁地,出玉璧关,渡过茫茫草海,汇入野马群中,驰向北方那座黑色的塞外之城。
横江沙洲上,雁群落下饮水,巨擎山的雪顶在阳光下金光万道。
“众雁栖落之地。”姜恒不禁为这宏伟的巨大城市折服。
“回家了,”耿曙说,“咱们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你会喜欢这儿的,恒儿。”
城门高处,那口晋天子赐予汁氏王族的古钟,响起轰鸣,今夕何夕,王子归国。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
姜恒仿佛看见了两个年轻的男人的身影,一人身着王服,屹立;另一人则眉眼间蒙着黑色的布条,端坐城墙高处,弹奏着雁落平沙的古曲。
“总算是回来了。”
那身着王服的英灵,嘴角现出一抹笑意。
€€€€卷三€€雁落平沙€€完€€€€
卷四€€凤求凰
第76章 雍国律
这是姜恒造访过的第四个国都了。洛阳、济州、西川, 如今则是落雁城。
他与耿曙在短短十余载中去过的王城已经比天下大部分人更多,甚至比汁琮、比汁淼、比雍国朝野大臣还多。寻常百姓,一辈子也去不了几个地方。
“怎么样?”入城后, 耿曙刻意放慢了马速, 朝姜恒问道。
“厉兵秣马, 巍峨辉煌。”姜恒想了想,答道, “基石下,却都是累累的血与汗。”
耿曙自打来到落雁后,便忠诚地将自己看作了一名雍人, 但凡任何一人说雍国的坏话, 耿曙都会发怒, 唯独话从姜恒口中出, 耿曙无言以对。不仅无言以对,还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口服心服。
城中八横八纵, 宽大的黑曜岩石砖砌就,通往雍宫的黑色石砖下,确实浸润着不知多少人的鲜血。要在一年有五个月是冬天的北方, 筑起这么宏伟的都城,百姓的艰辛可想而知。
但这也是雍人为之自豪的一点€€€€他们从中原迁往塞北, 用了一百零九年的时间,建起了偌大的城市,成为北方的中心, 简直只有“奇迹”可堪形容。
姜恒并不着急入宫, 先是在落雁城中逛了几圈,往东市、西市前去, 又绕过全城八十坊,观察百姓们的生活。沿途之人一见他俩,便认出了耿曙,纷纷躬身朝耿曙行礼,礼节整齐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