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三年就有一个解元,但整个江南百年来也只出了一个郦道永。那年秋天,江宁城中的谢公笺价格连翻十倍。相传是《江南赋》被送到京中,京中贵女纷纷传抄,连宫中公主也不例外,后来明懿皇后在解忧公主案上偶然见到这篇赋,只淡淡说了句“此赋当用浅云笺”,谢公笺又叫十样蛮笺,浅云是其中一个颜色。所以世人纷纷附庸风雅,用浅云笺来传抄江南赋,结果倒真有了几分“洛阳纸贵”的意思。
而赵弘博,却是在入宫之后,才在无意中得知,原来解忧公主的闺名,就叫做浅云。
原来皇后此语,有招婿之意。连带着那年选皇子伴读,也偏向江南,赵弘博就是这样被选入宫中的。
此时一切都过去了。解忧公主早在数年前就嫁出宫去,江南也早有了新的解元,今年的沐凤驹风头正劲,而当年名满天下的郦道永,此刻正在他的背上,昏迷不醒。
净卫过来抓人前,十皇子得到消息,说东宫的言君玉被净卫抓走,恐怕会把他们供出来,所以要赶快把郦道永转移。谭思远自告奋勇留下来拖住净卫,两个年长的伴读和赵弘博一起,背着郦道永离开。
逃到校场附近时,身后远远亮起火光,还有马蹄声,是净卫已经追了上来,另外两个伴读都是练武的,留下阻拦,最终只剩下赵弘博一人,背着重伤的郦道永在黑暗中奔逃。
两侧的宫墙高耸而威严,只有狭窄的一条甬道,赵弘博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背上的人是他童年世界的英雄,自己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救下他来。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已经救不了他,能往哪逃呢,他们连宫门也出不去?就算逃出去,这天下哪有郦道永的安身之处?
然而他仍然不肯停下来,只是拼命地奔跑着,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地栽倒在地。
皇宫的地砖坚硬而冰冷,身后的火光渐渐逼近,赵弘博的腿摔得鲜血淋漓,再也跑不动了。他背着郦道永,试图再往前爬一段距离。
“赵公子,别再跑了,给咱们省点事吧。”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是那个叫庞景的胖太监,净卫的一把手,为人最是阴狠。
无尽的寒气从砖缝中冒出来,净卫的灯笼将他们的身影在围墙上拉得颀长无比,如同传说中的鬼魅。赵弘博绝望地想爬出这阴影的范围,哪怕再远一尺也好。
然后他看见了宫巷尽头的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苍老,却仍然伟岸的身影,穿着一身旧铠甲,山林甲这种制式的铠甲早已经被淘汰了,今年换防的卫戍军,穿的都是亮锃锃的银光铠。
灯笼的光照在那人身上,他的鬓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了,面容也早已不复壮年,军中那些关于他的传说,想必都已经被新的故事代替,唯一不变的,是他手中那杆□□,那是一杆传说中的枪,也许还有孩童记得,听过一位将军枪挑西戎北大王的故事。
身后的黑影都停下来了,那些净卫也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他们和郦道永之间隔着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那些读过江南赋的文人全都沉默不言。官场静默,连东宫也置身事外,最后挡在郦道永面前的,竟然是一位谁也没想到的人。
这是二十年前的铠甲,也是二十年前的将军。
不知道为什么,赵弘博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净卫的刀出鞘时,宫巷中忽然响起了青年的声音,因为力竭而虚弱着,却似乎有着无尽的豪情。
“云台高议正纷纷,谁定当年荡寇勋。”
刀声袭向一个目标,金石相击的声音如此清脆,□□如龙,卷起沉重的破空声,如同当年塞上夹着黄沙的长风。
青年的声音这样悲壮,几乎泣血。
“日暮灞陵原上猎,原是汉家旧将军!”
第95章 贤后别再扮小儿女情态了
叶璇玑到思鸿堂时,夜色正深。
很少有人会相信,她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几年之前了。
太子不喜太子妃,是阖宫皆知的秘密,大婚不到一年,正好遇上大选,皇后又指下三名秀女,都是世家贵女,嫁入东宫。虽然太子对她们并不喜爱,但至少好过相敬如冰的太子妃。
其实宫人都知道,那些后来的姬妾,没有一个有她的容貌,更何况叶家蕴藉这样深厚,凌烟阁上十八将,第一名就是叶家的祖上叶慎。太子妃的祖父是老相爷,父亲是当世大儒,若论聪慧,论学问,天下女子也敌不过她。
然而最终却走到今天。
云岚是早就等在廊下的,见了她,恭敬行礼,这东宫的掌宫女官向来敬重她,也许是女子间的惺惺相惜,也许是因为她作为东宫的心腹,清楚地知道,这天下没有比叶璇玑更适合太子妃这位置的人。
思鸿堂中灯火通明,这书房的主人正心绪不宁。
那个叫言君玉的少年,现在在哪里挨打呢?多半是前院,当着所有侍卫的面。养尊处优的小侯爷,应该是没挨过打的,脊杖二十,未免太重了点。
叶璇玑垂下眼睛,进了思鸿堂。
明亮灯火中,她的夫君,太子殿下萧景衍,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长身玉立,落落无尘,说是玉树临风也不为过。他身上仍穿着玄色的窄袖戎装,下人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是他心乱了,所以没有换衣服,行礼时看见他靴底沾着草色。
“听说殿下要见我?”她低声问道。
“上个月,我在母后那听了个有趣的故事,是关于如意的。”太子殿下回过头来,山岚般眼睛冷冷看着她:“忽然想起来,所以问一问你。”
如意公主是庆德帝最疼爱的小公主,从封号上可见一斑,今年不过十岁,生的玉雪玲珑。这事发生在西戎求娶公主后,郦道永的昭君出塞激起庆德帝的滔天怒意,而呼里舍还没落入容皓的陷阱,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真要嫁一位公主过去了。
那天庆德帝留宿如意公主的母妃容妃宫中,如同寻常人家父女一般相处,十分欢喜,等到走时,如意公主却恋恋不舍,一直追着庆德帝的御辇出了宫门。庆德帝问她这次为何如此舍不得自己,如意答道:“等我长大,就见不到父皇了。”
容妃顿时变色,刚要喝止她,庆德帝却笑道:“何出此言?”
如意神色悲伤,说:“我知道,等我长大,就要去和亲了。和亲就是嫁到很远的地方,再也见不到父皇母后了,就像安乐姐姐一样。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对吗?”
起居郎的记载上,庆德帝的反应只有寥寥六个字:帝黯然,不能答。
天底下任何一位父亲,大概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世人多把呼里舍那一场人命案当做庆德帝对和亲态度的转变点,其实真说起来,这事才是第一个转折点。当时正是局势胶着的时候,平静水面下暗流汹涌,这事却如同在水中投入一颗石子,可谓神来之笔。
叶璇玑淡淡道:“殿下要问我什么?”
她的容貌在灯下更美了,简直惊心动魄,低垂的眼睫却给人以一种伸手可得的感觉,是极婉约的姿态。云岚上次笑容皓,说他舍近求远。这天下最擅长以小博大,以下博上的,都是女子。因为身份不适合参与政事,所以每一步都是百般斟酌,八面玲珑,堪做范本。
“你知道云岚听到这故事的反应吗?”萧景衍只盯着她眼睛:“她说,字字诛心,是她手笔。”
太子妃的身份,让她可以自如地游走在宫廷中,十岁的小公主,是最好的武器,击中帝王心中最后一块柔软的地方。她用她的方式,为东宫做出了如此漂亮的一击,如唐传奇中的刺客,一击即中,功成身退,不留一点痕迹。
所以云岚极欣赏她,那是一个猎手对另一个顶级猎手的欣赏。她直说过,如果太子喜欢的是叶璇玑,东宫的路会比现在平坦一百倍。
“殿下太看得起我了。”叶璇玑只淡淡道。
她连送到面前的功劳也不收,永远做帷幕后操纵棋局的那双手。容皓要有她一半的冷静,就不会整天对言君玉夸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