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少年游 第90章

“说是在教坊司的阴沟外面,是冬天,身上除了衣服,什么也没有。”郦玉显然自己也介意,所以更要不在乎地道:“说不定我娘只想把我扔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找回来。”

他心中是有埋怨的,他自幼在花街长大,哪怕是最低贱的□□,挨打挨骂,都要把自己的孩子留在身边的。花街上许多这样的孩子,玩在一起,小时候吵起架来,还要骂他是没娘要的野种。

他不想在这和言君玉一样来自东宫的女官面前怯场,所以说这些话时,都倔强地昂着头。

但他听到一个发着抖的声音。

“把你的衣服脱掉。”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地看着云岚,却发现这美貌温柔得像仙女一般的女官看着自己的眼神这样奇怪,像是在害怕,却又像是在期待,她的手指握紧了,太用力了,指节都泛起白色,整个人都在发着抖。

“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云岚就再也等不下去,直接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撕开了他的绸衫和中衣,少年的皮肤雪白,脊背清瘦,肩胛骨上,俨然是一个小小的红色胎记,像一尾小鱼。

十月的夜晚还是冷的,郦玉忍不住有点发抖,然而很快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在了他背上。

他想回头去看看云岚的表情,却被狠狠地抱住了,她抱他抱得这样紧,仿佛要勒碎他的肋骨,仿佛要把他勒进她的怀抱里,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你今年不是十五岁。”他听见她的声音,带着哭音,颤抖却清晰地告诉他:“你生日是七月初九,今年你十六岁。你也不叫郦玉,你的名字叫苏云绝,小名叫阿鲲。‘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母亲给你起这名字,是要你有一天能像大鲲化鹏一样,遨游天际,无忧无虑。”

抄家的命令,是男丁充军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例外。还没断奶的孩子如何充军?只有跟着母亲,才有一条活路。

由鲲化鹏,短短四个字中,隐藏着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不过她没能等到他化鹏的那天。做官妓的日子迅速地消磨了她的生命,而幼子的夭折更是雪上加霜。教坊司的人,会把夭折的孩子从母亲怀里直接夺走,不去管背后的哀声痛哭。

她死的时候都不知道她的孩子其实还活着。

-

太子殿下只睡了一个时辰。

天要亮了,晨光熹微,他走出门来,看见伺候梳洗宫女在廊下整齐等着,而云岚正安静跪在阶边。

“怎么了?不是去抓人吗?那琴师和郦玉呢?”他只淡淡问。

云岚没接话。

“求殿下放过洛衡和阿鲲。”

不过半个晚上,她与萧景衍立场完全对调,世事实在无常。

“我又不想凌迟他。”萧景衍淡淡道:“再说了,你不是都把人藏起来了吗?还怕什么?地上冷,起来吧。”

云岚和郦玉相认后的第一件事,是把他藏了起来,连羽燕然也不知道下落。她在权力场中浸淫太久,所以像藏一件珍宝一样把自己失而复得的弟弟藏了起来。在确认安全前,任何人她都不会相信。

然而云岚却只是跪着没动。

“奴婢不敢。”

萧景衍看了她一眼,笑了。

“生气了。”他像是睡了一觉,心情好了许多,又像只是做了个绝妙的恶作剧,所以看着云岚脸上神色,笑着陈述道。

“奴婢不敢。”云岚神色冷如霜:“奴婢只是不明白,殿下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奴婢等了十四年,哪怕早一刻知道也好。”

她实在是气得狠了,口口声声说着奴婢,其实手都握成了拳。都说容皓傲气,其实她才是外表温柔,骨子里极其狠绝。

“我也是回来的路上才收到的消息。”

云岚仰起头来,直视着萧景衍。

“那要是我不亲自去见阿鲲,殿下会如何做?是要让我等凌迟开始后再发现吗?殿下为了教我仁慈,也未免太狠了一点。”

“当初我锻炼容皓时,你也只是安静看着,不是吗?难道事到如今,你还学不会以己度人?那我真是白教了。”萧景衍只淡淡道。

云岚抿紧了唇,眼中神色变换,萧景衍的话显然戳中她软肋,她是从教坊司爬出来的,经历过极大的痛苦,以至于对其他人都已经失去了共情的能力。有时候这是一件好事,有时候就成了她最大的缺点。

她抬起眼来,晨光中身份尊贵的青年安静地站在廊下,如同一尊冷漠的神。也许在这人眼中,所有人都不过是工具,工具钝了,打磨起来,是不用心软的。

他教得太好,确实,容皓那时的痛苦,自己现在才能体会。

“当初容皓夜夜无法入睡,我听见了,笑他软弱。看来我也要开始了。”云岚抬起头来,看着萧景衍:“那殿下呢?殿下晚上是如何入睡的?”

萧景衍只看了一眼身后。

“哦,我忘了小言。”她神色有些自嘲,又有点茫然。

“那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郦道永活下来了?”

“我知道。”

她是在抱住郦玉的那一刻忽然明白过来的。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甚至不想告诉他父亲因何获罪,母亲因何而死,诏狱里那字字珠玑的血书,和这些年自己是如何过来的……

原来当你拥有一个少年,看着他清澈眼睛,清瘦身形,像一棵还没来得及长成的树。你什么都不想教他,因为你知道时间最终都会教给他的。

你希望他还能这样笑,仿佛他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天高地厚。你甚至想替他挡住一点什么,让那些沉重的东西暂时不要落到他身上,你希望他面对未来的路时,身上没有旧案,也没有坏名声,干干净净,轻如羽毛。

如果只是威胁,如何能让这东宫的主人屈服呢,他只会更狠绝地报复回去。

洛衡的那番苦心设计,与其说全是威胁,不如说还带着哀求。

如果当初那个站在桃花树下,深夜拜访一个在风口浪尖上的罪人的,叫萧景衍的少年,他已经不在了的话。

请你至少留住这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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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七日,郦道永凌迟后昏死过去,被几位皇子伴读救出诏狱,庆德帝下旨,由净卫追捕,夜里就抓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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