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赫连并不是会展示痛处的那种人。
“那你呢?”他平静反问:“你又是为什么醉成这样子?”
一个是明面上的东宫谋主,一个是西戎王子背后的智囊,耳目通明,这京中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所以有些话,连说也不必说。
就连他今天来这里,究竟有几分是真的醉得不省人事,又有几分是趁机示好,因为赫连可以牵制呼里舍那个狂热的主战派……他们彼此都清楚。
正因为清楚,所以不说。就像他不会告诉言君玉,敖霁的调令也有他一份功劳。事实上,把敖霁送去北疆,是经过太子的首肯、他的谋划、和云岚的攻心,三者缺一不可,东宫上下,全都牵涉其中。
东宫伴读文治武功,他是从文的那个。然而做学问和玩弄权谋是全然相反的事。学问总有答案,而权谋没有。他们都是身处迷雾中的人,脚下是沼泽,身边是荆棘,在黑暗中撕咬着,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他与权谋场外的人,已是两类人。否则他不会在这里,这京城熙熙攘攘,他却无人可倾谈,只能趁醉跑到这西戎人的院子里来。
其实应该说的,他知道赫连听得懂,况且赫连喜欢他,这样的事只会让他心软,等到日后剑拔弩张,这份心软就会变得极为值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像个醉汉一样,看着赫连的眼睛笑道:“其实我喝这么多酒,只是想安静地睡一觉罢了。”
第106章 红颜父母之爱子女,必为之计深远……
言君玉刚到上林苑,就看见了用来围挡的锦障。
上林苑是大周太宗皇帝取汉朝上林苑的典故,在皇宫的南面圈了一座宫苑,大小不过数十里,平时常在这处游玩打猎,后来的皇帝渐渐文弱起来,这地方成了羽林卫驻扎的地方,只在宫中贵人一时兴起时用一下。
但是若论骑马,宫中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以前敖霁和羽燕然就带他来这里骑过马,有次也是锦障拦路。君玉吓了一跳,以为有贵人在场,拨转马头就要回去,被羽燕然狠狠嘲笑道:“傻子,这宫中除了圣上,还有谁比殿下还尊贵,只有别人让我们,哪有我们让别人的。”
等到进去一看,原来是敦亲王在游湖,听说是东宫车驾,连忙避让,还要告罪,羽燕然连忙过去,和他说笑了一阵才算了。
回来他还笑言君玉:“敖老三你可得好好教教小言了,他以后这样懵里懵懂地见人就让,丢的可是咱们东宫的面子。”
现在人是教会了,敖霁也走了,言君玉不觉得又伤心起来,策马就进了上林苑。
他怕又有什么亲王来告罪,一路避着人走,上林苑是围湖而建,湖四面都是林荫道,落了一地叶子,最适合跑马的,他跑了半圈,远远看见前面锦障围着个彩棚,下面还有许多车马随从,还有宫娥侍女,阵仗很大。
“大胆!”有人远远看见他过来,顿时大声呵斥:“贵人在此,谁敢冲撞。”
言君玉单身一人,却也不怕,只勒住了马,道:“我是东宫的人。”
那人却像没听清,只管驱赶他,双方正对峙,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纤细身影,声音却骄横:“管他是谁,打出去就行了。”
这声音十分熟悉,言君玉还来不及想起是谁,只听见身后马蹄声响,一匹通体雪白的胡马,风驰电掣一般,已经冲到了近前。马上的青年也是一身白色胡服骑装,干净利落,面容如玉,戴了个金冠,俊美无俦,让人惊为天人,言君玉见过的人没有能够相比的,几乎与太子比肩。
言君玉看得怔了,连避让也忘了,那人正策马疾驰,也没想到会忽然冒出一个人来挡在路中央,大惊之下,竟然还记得勒马,他骑术也了得,竟然硬生生将胡马勒到一边,言君玉的马也通人性,不等他指挥,自顾自往旁边一跃,两相擦肩而过,有惊无险。
“殿下!”后面惊呼声一片,其中以玲珑的声音最大,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冲上来,和几个羽林卫一起,攀住了那雪白胡马的辔头,叫道:“姐姐!”
言君玉这才回过神来,只见那胡马上的“青年”面不改色,朝他笑了一笑,眉目如画,原来正是穿了男子骑装的太子妃殿下。
他还以为是……
“好你个言君玉!”玲珑气得大骂:“傻站在路中间,差点撞了我姐姐,早知道上次就不救你了。”
“玲珑。”太子妃皱眉,玲珑虽然跋扈,却也怕她,只瞪了言君玉一眼,就让到一边去了。
言君玉连忙下马来,规规矩矩朝她行礼。
“繁文缛节就不必了。”太子妃笑得温柔:“今天我也是一时兴起,所以来得仓促,占了上林苑,害小言没地方骑马了。”
“没有。”言君玉老实答道:“我本来也不会骑。”
“我也不过是骑着玩玩罢了。”太子妃谦虚得很:“天还早着,小言要不要骑着马一起游湖?”
她见言君玉踌躇,以为他是害羞,道:“玲珑也一起来吧,省得你天天待在宫里,闲出懒筋来了。”
玲珑哼了一声,也牵出一匹桃花马来,她骑马的技术比言君玉还差,偏偏还要嫌弃言君玉。一面走,一面还要别言君玉的马头,言君玉骑的汗血宝马气性大,急得要咬她,她就骂:“真是傻人配傻马,再凶,把你拉去骟了。”
她这话说得粗野,太子妃听了,只“啧”了一声,她缩缩头,又朝言君玉做个鬼脸。
太子妃放慢了速度,只领先言君玉一个马头,侧身看了看言君玉的马,低声道:“这是从西戎赢的那匹马?”
“是的。”言君玉老实答道。太子妃没提敖霁的名字反而更好,免得听了伤心。
湖边秋色已深,一株株参天大树遮天蔽日,落下各色落叶,越往深处走,越觉得暮色侵人,言君玉忍不住回头看,那锦障彩棚已经看不见了。
怪不得太子妃要到这来骑马,这地方不像是在宫中,几乎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错觉,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信马由缰,就忘却了心里的烦心事。
言君玉也不自觉地舒了口长气。
太子妃笑了起来。
“小言也觉得这地方好?”
她生得极美,又穿了男子的骑装,比平时更显得让人亲近,言君玉不由得点了点头。
太子妃笑了笑,收回眼睛,看向远处。
“这是太宗皇帝晚年养静之处,我心烦的时候也常来这里,不过不是为了这里清幽。”
“那是为什么?”
太子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道:“我小时候读书,常在家中旧书房翻找古书,有次翻出一叠书信,是太宗年轻时和先祖的来往书信,太宗一生征战南北,先祖坐镇后方,太宗每到一处,就写回书信来,如今大周的千里江山,都是太宗皇帝在马背上一步步打下来的。”
她看向远处,眼神温柔。
“这样雄才大略的君王,晚年却不得不困于一座小小宫殿之内,如蛟龙困浅池,我们看这上林苑幽静,在太宗眼中,也许不过是一座稍大一点的牢笼吧?”
言君玉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为她这话中的格局,和她胸中的丘壑。
太子也曾说过与这相似的话,是在醉后,他笑着说:“小言,我好像个囚徒啊……”那时言君玉不懂,后来渐渐懂了,却不及她这番话说得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