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东宫的宴席,虽然说是家宴,却仍然很丰盛,也很热闹。在思鸿堂设宴,地龙烧得室内温暖如春,云岚实在是太好的女官,她很清楚太子说的家宴是什么,所以免去一切繁琐礼节,所有华而不实的菜式一概不用,就是圆桌,酒宴传花,连她自己也没有穿礼服,而是一套银红吉服,笑着跟容皓他们玩酒令,笑儒家在文章上实在无人能敌。
郦道永的诗实在太好,是一首长诗,言君玉听了前面还没反应过来,后面才意识到,他诗里写的是那个小城里的老兵们厉兵秣马,准备出发去埋伏西戎兵的场景,有去无回,悲壮无比。
容皓早喝了不少酒,听得兴起,干脆写了篇长赋,文不加点一挥而就,扬言道:“郦解元,拿去给你的徒弟沐凤驹看看,他的长安赋是不是正适合垫桌脚?”
“好有出息,”连太子妃也忍不住笑了:“祖父当年好歹让你比郦解元,你倒好,去和人家的徒弟比。”
“你说我!你当年学的是什么,帝王术,君子六艺,骑射兵法,哪一样你没学过,你现在在干什么……叶相看到才生气呢。”容皓忍不住反驳道,叶璇玑只是微笑着,神色不变,他反而意识到了自己失言,好在云岚在旁边挑起他长赋里的错处,也就混过去了。
太子妃离开思鸿堂时,言君玉正在台阶下面团雪球,准备团一个又大又圆的回去扔到容皓衣领里。他们联诗就算了,还玩起了什么射覆,言君玉一句也听不懂,气得倒仰,干脆跑出来准备给提议射覆的容皓搞个雪球醒醒酒。
“多大了,还玩雪球。”叶玲珑嫌弃地道,不过她也孩子心气,顿时决定也团一个,等下次见到卫孺时拿雪球砸他,反正他总是呆呆的,也不还手。
“玲珑,你去前面等我。”
廊下只剩下言君玉和太子妃两人,连后宫的女官也走远了,太子妃自己擎着伞,整张脸都在伞影里,她是书上说的倾国倾城的那种美人,明有明的美,暗有暗的美,尽管言君玉正生她的气,从围场回来就就再也没见过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太子说家宴的时候,言君玉第一时间想的,要是敖霁和羽燕然还在这就好了,想到敖霁就不由得想到了她。太子知道这点,才会答应的。
太子妃只是安静站在伞下,雪落满她衣角,白狐肷披风衬得她的脸漂亮得像一朵安静盛放的牡丹。
“小言一定很鄙夷我。”她忽然轻声道,以退为进,是容皓说过的手段。
“我没有。”言君玉仍然飞快地反驳道。
叶璇玑只当他是气话,安静等了等,不见他再说话,转身要走,却听见言君玉在背后道:“我不会鄙夷你,我知道你是敖霁喜欢的人,他还为你和羽燕然打架,我知道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实在是让人心软的少年。一腔热忱,连冰雪也能融化。东宫的人笑他们是父子,其实他们真是像极了,只是十六岁的敖霁话更少,也从不展露伤口。他母亲早逝,和父亲关系也不好,不像言君玉有疼爱的祖母,早早学会自己处理伤口,英俊而桀骜,像匹驯不服的野马,是京城多少王公贵女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只是最终也走到今天。
有一瞬间,叶璇玑以为她自己要走不动路了,但最终她只是平静走下台阶,这宫中最相像的人应该是她和萧橒了,毕竟一个师父教出来的。至于言君玉这种人,大概是生来克他们的。
“为什么呢?”叶璇玑听见言君玉在背后问,又或许是她的错觉。
其实言君玉也知道她和太子像,因为控制情绪的能力太强了,不是靠压抑,而是全然看破,像是这点情绪变成很小的东西,因为他们心中有极大的版图。寻常人只当他们无情,但其实光是让他们能停下来一会的人,就已经是情到最浓了。他只懂洛衡和自己,不懂他们,也不懂为什么这么厉害的人,和在他看来最最厉害的敖霁,竟然会没有一个像故事里一样圆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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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闹到深夜才散,容皓自己喝醉了不算,还仗着才学,靠着酒令把其他人全部灌了个七七八八,开始念起典故来:“天下才高十斗,我独占七斗,来来来,郦道永,分给你三斗……”
云岚忍无可忍,送走郦道永和洛衡,把他按在他自己房间里,翻出一本小册子给他:“来,这上面都是历年殿试的题目,你快做,一年做一篇,至少拿个探花郎。”
“探花怎么行,我怎么也得是状元。”容皓醉得写狂草:“不好,学政是谁呀,怎么还出六年前的时政题啊。”
他写了两篇,终于撑不住睡着了。云岚安置好他,嘱咐宫女小心服侍,回来一看,思鸿堂灯光昏暗,太子殿下正和言君玉一起挤在薰笼上,知道他酒量好,也不管他,只留了上夜的宫女,自己酒意上来,也不得不回去休息了。
言君玉也摸不准萧景衍到底有没有醉,只觉得他比平时情绪外放许多,连笑起来眼弯弯的样子也不常见,但还是安静优雅,连言君玉摸他的脸,也只是安静看着自己,笑着叫:“小言。”
“嗯。”言君玉趴在他旁边,忍不住玩他的睫毛。
“小言,我很伤心。”
“我知道。”
小年夜团圆向来是宫中传统,庆德帝从来不曾发过这么大火,父子失和,家宴没有了,连赐宴也没有了,像是恨透了他。
“我小的时候,他们很好的。”他山岚般漂亮眼睛像是在认真回忆:“是六岁还是七岁,我忘了,我外祖父那时候还没有调离京城,我们也是家宴,那年宫里的梅花真好啊,母后还酿了梅花酒。父皇抱着我,给我讲他当年当太子的日子,他说先皇不疼爱他,有一年也是赏梅花,先皇一直抱着广平王,摘了一枝白的,不喜欢,又换一枝红的,他好想让先皇也举起他来摘一枝啊,但就是开不了口。他说那时候他就暗自发誓,一定不要让自己的儿子也这样……”
他从来不说这么多话,说也不是这样带着情绪,言君玉开始还认真听,后来就只记得心疼他了。
“父皇记性不是很好。”他轻快地道:“我想,他只是忘记了。小言,你说对吗?”
言君玉忍不住点头,萧景衍伸展手臂,把他搂在怀里,侧过脸来亲了一下他额头。他的怀抱里是很暖和的,只是这怀抱的主人现在很伤心。
“我小的时候,我爹很少回来,也有一年春天,我阿爹和阿娘带着我去乐游原上看桃花,好多人,我阿爹还买了糖人给我吃。但本来是能忍住的,但一想到我爹很快要走,就忍不住哭了。我阿爹把我抱到屋顶上,跟我说,不是这样算的,未来的时光虽然有分离,但人生不是只有未来,还有现在和过去,分离是真的,这一刻的团圆也是真的。糖人吃完了,甜的味道却不会忘,只要牢牢记得这一刻,想他的时候就翻出来想一想,就跟回到那片桃花林没区别了。”言君玉认真告诉他:“所以后来我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跑去看桃花,没有花就看树,我一直记得我阿爹和阿娘,他们不在了,但他们陪我的时光是在我心里的。就算你爹不记得了,只要你记得,那天的梅花就是真的,誓言也是真的。”
所以庆德帝曾经的慈爱是真的,曾经大笑着说“吾儿大类我”的自豪,也是真的。他晚年的多疑和暴戾,也无法磨灭这一点。
萧景衍没有说话,只是忽然侧过脸来,两人离得这样近,像是把明月都抱在了怀里,言君玉忍不住,在他鼻尖上亲了一口。
萧景衍笑了起来。
“我没有小言以为的那么好。”他目光温柔地看着言君玉,轻声告诉他。
“我知道。”
他是真的知道,云岚今天说那句“殿下及时进谏得也妙,不然怎么显得自己不知情”只说了一半,显得自己不知情是对在场的百官而言,也是对燕北王而言。其中隐去的那句,是“而圣上心里却明白是殿下的手笔”。所以才会大发雷霆,更显得暴戾无常,这才是最诛心之处。
庆德帝不再是当年慈爱的父亲,他也不再是当年一心只要父皇认可的聪慧太子,他有他的江山需要守护。云岚行事虽然残忍,但对于东宫来说,那被屠光男女老幼的枣林城也不过是云岚做的其中一件事罢了。就好像劝走蒙苍也是容皓做的一件事一样,一人狠绝,一人仁和,太子殿下只负责识人,他用云岚,也用容皓,任由他们自行其是。就连洛衡,也不过是他用来解决权谋的谋主而已,用人不疑,他还有太多别的事要顾,比如户部的农田水利都是不能积压的事,庆德帝现在一定处理不来,不在这个冬天弄完,明年春汛一来,万事皆休。比如北方三省还保留“牢夫令”,年下事多,一定催生冤案。还有如何应对那如同一场必将到来的洪水一般的大战。这里面任何一件,都是成千上万的黎民生死。
他说要让言君玉一直跟着他,就是要让他看见全部的样子。萧景衍是他,萧橒是他,没有喜怒的宸明太子也是他。
但言君玉总有新视角。
“总是这样的。”言君玉认真宽慰他的样子实在太可爱:“就像听演义故事,隋唐演义不讲完,就听不到陈三金了。如果陈三金一直留在山里砍柴,虽然不会和家人分离,也就不会有后面打天下的事了。那那些百姓怎么办呢,火牛阵冲散玄武营,十七人守凤歧山,没有他的话,要多死多少人才有我们大周呀。”
旧日的那个让庆德帝欣慰的,合心合意的宸明太子,如果不成长的话,天下的百姓指望谁呢?失去了挂念的亲情,成长出帝王才有的决绝,是人生必经的阶段。言君玉学了这么多权谋,仍然不懂用,他只是信他,坚信就算换了任何一个人坐在他这位置上,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只因为他是萧景衍。
但萧景衍亲他实在太打断思路了,而且醉意似乎还让他得寸进尺了,因为他翻身过来,将言君玉困在身下,安静看着他,看得言君玉慌乱起来。
“你,你看什么?”
“我看小言。”萧景衍也认真告诉他:“那天在宫门口,我也在看小言,小言骑在马上,好威风。但我看着小言,只想对小言做很过分的事,亲得小言透不过气,再让小言哭出来……”
有着许多光荣历史的东宫伴读小言顿时心虚起来,红了脸,色厉内荏道:“你别做梦了,我才不会哭呢。”
“真的吗?”萧景衍笑着亲他:“我不信,我要亲自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