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殿下现在不能参政,否则也不用这么麻烦。”谌文皱着眉头道,他也长大不少,渐渐有了玉树临风的样子,假以时日,又是一个状元人选。
言君玉回到东宫,容皓难得天黑了还没喝醉,笑着叫言君玉过去。
“小言今天怎么样?”他笑着摸言君玉头发,桃花眼弯弯。但言君玉觉得他最近身上有很疲惫的东西,像是一件精致器皿,将碎未碎,所以他不太怪容皓跟叶椋羽那么好,大概容皓只是太累了。
言君玉刚要回答,那边云岚和叶椋羽说着话进来了,云岚似乎不太开心,一边走还一边道:“殿下实在过于仁慈了。”
叶椋羽笑着道:“总不能为了恐吓别人,掐死自己儿子吧?”
“如果是要分家的话,掐死又如何?”云岚说气话。
言君玉以前一直以为叶椋羽会是容皓他们这种世家公子,后来发现他身上也有很江湖气的部分,就连比喻都很贴近市井,容皓说读书读到了化境反而大雅似俗,老妪能解,叶椋羽也有这气质。如果说容皓是儒家正统,洛衡是春秋战国人物,叶椋羽更像魏晋名士。
他一定也懂得太子殿下的胸怀。
云岚却似乎并没那么生气,言君玉猜到她大概还有别的计谋在运行中,因为她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和一个传信的宫女在旁边低声说着什么。他现在不会问权谋了,容皓太累,云岚未必说,洛衡也不在了,但没关系,他有他的事要做。
洛衡说人生来都是孤独的,言君玉抱着自己的长.枪坐在廊下的月光里,把枪擦拭干净,士兵对待自己的武器要像对待最亲的朋友一样细心。他现在渐渐有了青年的样子了,大人和孩子的区别,是大人能够承受很多事,不仅可以保护别人,还能守住自己。
他的心不会因为别人对他的好坏而转移,就像他心中的火焰永远不会熄灭。如果洛衡可以在教坊司那么漫长的时间里守住自己,就连遇到郦道永之后也绝不妥协,那他也可以。
他要长成参天的树,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他不需要别人的庇佑,他甚至可以庇佑别人,就像现在,容皓喝醉了走过来,把自己靠在他身上一样。
“小言。”容皓用额头抵住冰冷廊柱,他喝醉了常有这种夹杂着抱怨的神态,是被惯坏的人才有的:“我的头有点痛。”
“为什么?”
言君玉侧过头认真问他,他的眼睛如此干净,容皓想胡乱回答一句“因为酒喝多了”都没办法。
于是他不说话,懒洋洋靠在廊柱上,看着空中月光不说话。言君玉其实能隐约猜到原因,呼里舍的尸首还在净卫,三堂会审,刑部,净卫,西戎人,一齐验尸,今晚就会得出结果,这个夜晚估计是个无眠之夜。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等容皓睡着了之后,把他搬回了思鸿堂。他最近不常来思鸿堂了,一半因为叶椋羽常常在这里,一半因为萧景衍不在。
外面月光正好,东宫和永乾殿下的是同一场雪,这时候萧景衍会在干什么呢?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验尸的结果竟然迟迟没出来。
拖一天已经是荒唐,但三天过去,仍然音讯全无,不管是净卫还是刑部,都有丰富办案经验,精妙至极的疑案都破了不少,呼里舍死得非常简单,伤口清晰,人证物证俱在,只要在当时在场的人里查,以净卫的手段,几乎是一天内就能结案的事。
西戎再也等不下去,边境十万火急的军令传来,西戎军队传来异动,燕北和靖北,两线都探到西戎军队在调兵遣将,甚至看见驼队驮着疑似箭塔的武器在朝边境进发。
局势僵持得如同大雨来临前的暗夜,而那个消息则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石破天惊。
是刑部流出的消息,说之所以净卫和刑部迟迟不敢宣布消息,是因为刑部有仵作利用销冰法,从呼里舍的胸口那一处伤口复原了杀死他的武器,竟然是南山库中已经失传的一门独门兵器,线索竟然直指大内。
前朝末年,內侍专权,又有藩镇割据,乱了数十年,各种死士、刺杀层出不穷,连君王也不能幸免。就连太.祖建国之后,也有功臣死于刺杀的,所以太.祖在收回兵权后,也广收天下兵器和功法,以武犯禁的游侠从此成为历史,随着那一代死士渐渐死去之后,民间的兵器也渐渐失传。
而南山库,取的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意思,边防倒不曾放松,收入库中的都是死士和刺客用的毒药和诡异武器,本来是要烂在库中的,但庆德帝为了平衡朝堂,在净卫中挑选了一些人,修习了一些独门的武器,干些脏活,一门功夫只传一个人。
只要大内交出记录,是谁杀的呼里舍,就能真相大白。
这消息的流出显然是云岚手笔,因为一夕之间就传遍朝堂,很快民间都知晓了,文官本来对于净卫就又惧又恨,顿时御史奏章满天飞,诘问净卫。庆德帝弹压不下,虽然心里明知刑部消息传出来一定跟穆朝然脱不了关系,但也无暇顾及了,因为西戎人也问到了眼前来。
重压之下,南山库交出了记录,武器是一柄五棱梅花刺,正确的名字应该叫“专诸刺”,因为相传来自当年专诸刺王僚,刺长不过半尺,就藏在手臂中。整个净卫中只有一人修习了这个,就是净卫统领庞景。
二月二十日晚,庆德帝谕旨,凌迟庞景。西戎人嚷着要审庞景,却被堵在五胡使节馆,连门也出不去。但所有人都知道,西戎的猎鹰早把消息传了出去,这个讯息太过致命——刺杀西戎南大王呼里舍的,竟然是庆德帝的近臣,心腹中的心腹,就算察云朔想要按兵不动,愤怒的西戎人也绝不会答应。
两国开战,只是时间问题。
一片混乱中,言君玉仍然在练他的枪,听到这个消息的凌晨,他就来到了校场,偌大的校场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一位须发苍白的老人,一场大雪过后,钟毅海老将军更加见老了,但他挥舞长.枪的样子仍然英武如神。一老一少没有一句话,只是各练各的枪。
其实从听到五棱梅花刺的那一瞬间,言君玉就懂了。
为什么洛衡会要他留在猎场,为什么他一定笃定言君玉会因为追逐凤鸟而不回来,因为凤鸟的习性是要在大雨前后捕食,演义中的夜观星象判断天气并不是吹嘘,他早料到了那场夹杂着冰雹的大雨,也料到了言君玉会因为凤鸟留下。
那场大雨与冰雹的混乱,就是他计划中最好的时机。
呼里舍如此傲慢,只要东宫稍加撩拨,一定会要竞争猎物,东宫顺理成章和呼里舍分开,所有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明,他为自己选好了死期。
听到那五棱梅花刺之后,言君玉的第一反应,是把卫孺抓了过来,认真审他。卫孺只得乖乖交代了他那几页纸的来历,从叶玲珑过来叫他去看人打架开始,说到庞景和钟毅海老将军的较量。他和言君玉亲如兄弟,从不说谎,坦白之后连忙小心打量言君玉表情,但言君玉只是皱着眉头道:“怪不得朱雀那天那么紧张。”
“什么紧张?”
“呼里舍和我们分开之前,他就开始紧张了。”
“他紧张什么?我没发现呀。”卫孺仍然满头雾水。
但言君玉知道有个人一定也发现了。钟老将军是战场退下来的人,对杀气很熟悉,他一定是早早发现端倪,所以天气一变,他就知道这是刺杀的最好时机。他跟踪朱雀,一定是被甩开了,才会守在那山洞里等着朱雀回来。
其实就算有他这一段,也不能证明什么。朱雀唯一的破绽,其实是在山洞里那场比武。在钟毅海教了言君玉枪法之后,言君玉有一招占了上风,正是那一招枪法,逼出了朱雀极古怪的一招,剑从下而上,穿过枪杆下方,直取言君玉咽喉,言君玉当时只觉得奇怪,因为这完全不像剑法,更像是近身的刺杀技。
现在他知道了,如果翻开南山库里专诸刺的功法,朱雀那一招一定在上面。换了别人一定看不出来,但言君玉和卫孺演练过无数次庞景和钟老将军的那一战,知道是他杀了呼里舍。
朱雀是东宫的人。
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学到了专诸刺,这是东宫最狠绝的一步暗棋,适时而动,卧薪尝胆,不是一两年可以完成的。而刺杀呼里舍则是最好的时机,唯一的破绽在于朱雀年纪太轻,那点不肯认输的少年心性,导致他在重要关头使出了那一招。
再外深里想,朱雀从一个净卫太监,到庆德帝心腹,关键事件其实就是那次太学生为郦道永请愿,他适时出现,手腕狠毒,一跃跨过师兄庞景,成为庆德帝面前的红人。难道那也并不是偶然……
庆德帝现在在想什么呢?来自心腹的背叛,对于阴鸷而多疑的病人是致命的打击,他也许从此疏远净卫,那无异于自断手臂。也许他做不到,那他的选择就不多了,庞景一死,整个净卫就落入了朱雀手中。
庞景要为他没做过的事被凌迟了,那胖大太监,言君玉记得他的脸,这就是传说中的枉死吧。云岚的手笔向来如此狠辣,直指人心。这一招就算单纯欣赏也是极漂亮的,像最顶尖的刺客,一招就刺中软肋。但言君玉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起郦道永当初在梨春宫说的那句绝巧弃智。
一片混乱中,他仍然在练枪。他现在知道钟老将军的枪法中说的“气”是什么了,不只是气势如虹,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东西,太多双眼睛看着这里了,无意路过的小太监,和远处楼阁上的宫女,目光是不一样的,被窥视的感觉让人背上发凉。
钟老将军练完枪,回到了他的小院子,他就住在校场旁边,院外有一片空地,言君玉提着长.枪到了那里,在他的门外继续练枪,饿了就吃个馒头,渴了就喝点水。
朱雀是在下午到来的,他现在是净卫毫无疑问的首领了,他一来,那些目光就都不见了。
“你觉得你这样就能保住他?”他用嘲讽的语气冷冷问言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