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不是会留破绽的人,钟老将军就是她说的“爱管闲事”的人,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也是意料之中,因为对抗的总是庞大的东西,如同螳臂当车。
山洞一别之后,言君玉似乎又长大了,他身上有种旺盛的生命力,像日夜不停生长的树,浑身都是阳光的味道,连皮肤上的薄汗都干净而温暖。朱雀最厌恶的就是他身上这种气味,让人想要撕碎他,把他的笑容都一片片吃下去。
他没想到言君玉并没被激怒。
“我知道你不是来杀他的。”他平静告诉朱雀:“他不会想杀他的。”
他说的“他”是萧橒,朱雀恨透了他这种笃定,也恨透了他这样的说话方式,仿佛他说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而是和他一样有血有肉,可以被拥有的凡人。仿佛这世上只有他们是并肩的两个人,有着谁也不懂的暗语,心照不宣。
“那你这次可猜错了。决定不杀他的是叶椋羽,知道吗?他才是最懂太子殿下的人。”
要是这时候来一句“但萧橒只喜欢我”,朱雀一定气到不行,但言君玉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朱雀露出破绽对东宫没有好处,而且朱雀只是言语上刺激他而已,做事还是尽职的。就连那许多次偶遇也说得通了,为什么那天他会提着灯笼来找自己,为什么在密林中遇到,他一面嫌弃,一面也要跟着自己。
因为他是东宫的人,他是为太子保护自己的。
朱雀一定没有喜欢过人,也没有被人喜欢过,他不知道,其实喜欢人就像放风筝,不管风筝飞得多高多远,只要一根游丝细线牵着,心中就能笃定下来。言君玉现在握着这根线,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生气的。
朱雀走后,言君玉又守了一会儿,直到钟老将军打开了院门。
当时已经是下午了,言君玉守他守得理直气壮,见到他却有点不好意思,也许是因为学了他的枪法的缘故,心里觉得他也是半个师父了。
“回去吧。”钟老将军告诉他:“我不是魏元武,不会一头碰死的。”
魏元武也是开国时凌烟阁上的王侯,太.祖晚年,太子陷入谋逆案中,案件的关键是一封书信,东宫的线人坚称太子曾经给卫戍军首领魏元武写过一封书信。太.祖召魏元武入宫问话,魏元武一路不语,面圣前却让內侍去给他打盆水来,洗去风尘,內侍端水回来时,魏将军已经自尽在殿中了。说书人说,他是不愿意对太.祖说谎,又想保全东宫,才这样做。太.祖听说后,沉默一夜,第二天下旨不再调查,一年后太.祖薨,太子顺利继位,虽然不如太.祖英明,但比前朝废太子导致的内乱相比,已经好上许多。
言君玉被他点破,更加不好意思了。钟老将军在他看来就是会这样做的人,虽然萧景衍并不需要他们这样保护,但他知道很多老臣是愿意为了东宫赴死的。连谌文都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候了。
钟老将军无奈笑了。
“练了这么久的枪,这点都看不出来。回去吧,多推演兵法才是正经事。”
言君玉累了一天,回到东宫,却没歇下来,洗了个澡,看外面天黑下来,坐在窗前写他的兵法书,他也知道情形紧急了。马上开战,他的书却才写了一多半,最关键的是,连名字都没想到呢。
写得心烦,他扔下笔,在书箱里翻书看,意外翻出一张澄心纸来,顿时笑了。
这是当初他第一次见到萧景衍时,他给自己写的那个字,枪法讲的气,可以说是气势,也可以说是气质,每个人身上的气息都是不同的,像洛衡的字,金戈铁马,他笑云岚狠,其实呼里舍的死和他也脱不了干系。他的气质是冷冽的,但又带着一点情意,像冰层下的火焰。叶椋羽的字有种竹一般的意境,有筋骨,但不像文人爱说的宁折不弯,而是经得起弹压,他比洛衡高的一点就在这,洛衡是没有退路的,他有,所以从容,接下来东宫的手笔应该不会那么狠了。
而萧景衍呢?
言君玉把他的字蒙在脸上,澄心纸带着淡淡的草木香,像极萧景衍身上气味。原来思念一个人是这样的,连生气也忘了,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念着他的名字,想要立刻见到他。
那个“雠”字如此复杂,但他安排得这样好,疏朗有致,整体看来又是一体的,像是他心中早有了一切的布局。早该猜到的,他不会像赫连那么狠,黑狼王和白狼王的故事,他不杀掉自己的狼王,也可以赢。因为当所有的狼都跟随自己的时候,谁是狼王又有什么重要呢?
云岚以为,要先成为天下的主人,才能想着天下的事。其实不是的,狼王的尖牙利爪从来不会向着自己的狼群,他是先把自己当成狼王,才成为天下的主人。
如同灵犀一点,玄之又玄的一闪念,言君玉忽然明白了过来。他一跃而起,抓起靠在墙边的枪,连鞋也来不及换,就冲到了院中。
外面正下大雪,他挥舞着长.枪,一切都游刃有余。那些纸上的招数流水一般划过,他在枪法中明白了钟老将军为什么不会做魏元武。
不是因为东宫情形没有这么危急,而是因为他是钟瀚海。郦道永说的绝巧弃智的破法就在这,他不懂权谋,也不需要懂。无论是为了谁,是庆德帝的威逼,还是东宫看似大义凛然的立场,他都不会放弃自己的思考,不会为此自尽。因为他就是他,他的枪守住的阵地,就是他的立场。他站在这里,就起他的一份作用。
但钟老将军仍然少走了一步,这一步让言君玉迟迟无法理解他的枪法核心,因为言君玉有更好的师父。
他虽然敬佩,却不会做钟毅海,老将军是不合时宜的孤树,是陷在宫廷中无所适从的人。他在这里,只能做自己的一份事,螳臂当车虽然可贵,却无法改变这世界。
言君玉在萧景衍的字里学会的东西,可以为这枪法补上最后一招。
这枪法的主人,不会为任何权谋所摆布,他是江心巨石,撼不动的巨树,他活着不仅是为了捍卫自己的立场,还为了保护自己的臣民,守护自己的疆土。他不是杨朱,不是儒,不是法,他什么都没有学。但他的长.枪所指之处,就是他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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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回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从思鸿堂的窗口看过去,雪中舞枪的少年,已经有了青年的身形,大雪纷纷扬扬,他的枪法却有着劈开天地的气势。他是东宫关不住的游龙,像石砖下的树芽,迟早有一天要冲天而起,长到灿烂的阳光下。
“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站在窗边的叶椋羽这样轻声感慨。
最开始不是不失望的,就像云岚,看不透,所以一门心思以为他回来就能改变什么,因为她总不信言君玉,干净意味脆弱,执拗等于好骗。但他最终见识到少年的本色,他与东宫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不是那些华丽的,精致的东西,他更接近自然的本源,是种子式的存在,没有谁会觉得一颗种子多珍贵,但除了他谁也长不成这样的大树。
他了解萧景衍,知道他只要在温暖和纯粹的爱中长大的、勇敢而热烈的少年,那个人不出现,他就一直等。这不稀奇,传说中的龙也是如此,潜龙勿用,在深渊中沉睡,守着颌下骊珠。皇家总是会得到世上最好的东西的。
但他没想到萧景衍的回答。
“是不是少年什么关系呢?”风尘仆仆的太子殿下这样回答他:“我只要他是小言。”
说来言君玉一定不信,那天的御辇,是他先在里面的,叶椋羽算准他不会说什么,这是叶家人的示好,喜欢的人自然会神魂动摇。但他没算到,整个路上他们没说过一句话,十里长的山路,马车如此颠簸,每一下都能颠碎一颗心。
叶相什么都教,就是不教一个情字,都说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但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让自己喜欢的人跟自己说一句话。
他还以为是仍在介怀,原来是不在乎,只要说的是言君玉,他这么轻易就开口了。
雪中的少年舞完一套枪法,看见穿着常服的太子殿下朝着自己大步走来,眼中神色又惊又喜,大约还带着一丝秋后算账的伏笔。
不过现在,他就只记得扑上去了。
“我想到给我的兵法书起什么名字了。”他认真告诉萧景衍。
“什么?”萧景衍笑着问。
“我要叫它《宸明书》!”
自己要为他写一本书,不止写给他,也写给他的江山,为接下来的那场大战,还为他许下的那个天下太平的盛世,河清海晏的未来。
第138章 使馆容大人的心
容皓到西戎使馆的时候,正是寅时,使馆外已经有零星几个官员了,都是礼部的人。
礼部原本是主和派,但是接待的西戎人多了,底层的官员心中也警醒,毕竟西戎人院子里那几个射得刺猬一样的靶子不是白摆着的,连石狮子都被他们较量力气搬过。西戎人骨子里好战,全民皆兵,劫掠为生,如同天性残忍的狼群一般。没有人能跟他们相处几个月之后还一厢情愿地以为战与和是大周可以决定的,真该让永乾殿那位也自己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