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容皓其实也知道,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人性向来复杂,越是恐惧,越要显得独断自大,很多老人晚年性情大变就是这缘故。平西王府以前也养过猛兽,越是年老的猛兽越有攻击性,因为虚弱意味着危险,只能用加倍的凶悍保护自己。
这都是后话了。
早春天亮得晚,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容皓裹着狐肷披风,还是忍不住咳了两声,旁边官员连忙问“容大人,要不要进去马车休息一会儿。”
“不用。”
他大踏步进了西戎使馆,西戎人不管到哪都是行军打仗的习惯,几盏灯都留得隐蔽,容皓也是从小言那知道军队宿营时灯火有多少讲究的。这使馆是东宫看着修的,为了宾至如归,还特意修得粗犷,可惜到底是邯郸学步,像京都的富家子弟春游时穿胡服打猎,弓都拉不开,还自诩李广卫青,不伦不类,看着可笑。
值夜的西戎人在廊下守着,也有早起的,见到他都是一脸仇恨。大周把呼里舍的死因压了那么多天,虽然凌迟了庞景,又不说背后主使,早被他们恨之入骨了。
容皓进去时,还听见几个西戎人在背后说了几句西戎话,语气轻蔑又凶狠,随行的侍卫顿时想要针锋相对,被他叫住了。
他直接进了赫连的房间。
呼里舍一死,赫连就成了西戎人的主心骨,他也不避讳,直接住进呼里舍之前的房间,那熊皮褥子像起伏的山丘,乍一看倒像里面藏了几个人似的。赫连也是打过仗的,他没进门就醒了,穿着一件西戎人的内袍,神色慵懒地枕着头,在床上看着他。
他身上常有这种野兽般的神态,看似慵懒,实则杀机四伏。养了虎豹的人会惊异于他们如此不爱动弹,一天到头都在打盹,因为真正的捕猎都是一击必杀,其余时间不愿意消耗力气,就懒洋洋躺着,只有傻瓜才会以为那是温顺。
而自己就是那个傻瓜。
杀呼里舍的计划,他全程是被排除在外的,就算只是作为东宫谋士都过分了,何况他是太子心腹。之前他以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后来想想不是。
呼里舍的死,固然可以看作东宫极漂亮的一击,粉碎主和计划、弄死庞景、让庆德帝不再信任净卫,还削弱了西戎的力量……,何止一箭三雕,好处是说也说不尽的。但某种意义上,也正应了那个狼王的故事。
呼里舍虽然称不上年迈的狼王,对于赫连而言,也是挡路的人。算有意也好,无心也罢,那个交易像是真的开始了。
不过容皓不会让它再继续下去的。
“早啊,容大人。”赫连笑得好整以暇。
容皓没有回应他,而是站在门口不远处,冷冷看着他。
“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这个交易而来的,是吗?”
那些爱慕,斗法,都是假的,他唯一想要的,就是借东宫的手,杀了呼里舍,西戎内部无比团结,南北两院是察云朔的左膀右臂,蒙苍的血统纯正,后盾雄厚,不可撼动,他几乎没有成长的空间。索性来到大周,借客地之便,赌一场大的。事实上,西戎原本可以只派几个使节来,是他怂恿蒙苍来求娶公主,呼里舍是不放心才跟过来,结果把自己的命都送在了这里。
他赌赢了,呼里舍一死,他地位只会高不会低,回到西戎之后,他就是蒙苍的左膀右臂,以后天高海阔,大展宏图。
赫连只是笑,坐在床上,懒洋洋地枕着自己手臂。
“容大人这样想,我也只好认罪了。”
容皓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身出门,听见他道:“容大人还有东西留在我这呢。”
“什么东西?”
“容大人的心。”他还在说笑。
容皓没有答言,而是神色漠然,一路穿风踏雪,出了西戎使馆。跟他的侍卫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冷漠样子,使馆外面又停了两辆马车,看起来像是雍瀚海和刑部的,东宫侍卫不多,但能动用一部分禁军,都是重盔重甲的骑兵,容皓翻身上马,有侍卫想要给他盔甲,他没有接。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天色漆黑,火把烧得毕剥作响,火光映在西戎使馆外墙上,人和马的影子黑魆魆,如同一片树林。
这里是五百精兵,西戎使节团留下来的士兵也不过五十来人,还要刨去那些因为会说汉话而带来的老兵,整个西戎使馆已经被团团围住。
“大人?”禁军的小首领有点迟疑的样子。
骑在马上的青年披着狐肷披风,难得看见他穿胡服,黑色锦衣上有着赤金的暗纹,眉目俊美风流,然而神色冷下来时,却像极演义中那个杀伐决断的平西王爷。
“听我号令。”他冷声道:“弩上弦,剑出鞘,从现在开始,不管是谁,只要想从西戎使馆里出来,一律杀无赦!”
礼部官员本来有些犹疑,还在轻声议论道:“西戎人是上书请辞的,一切都是比照惯例,这样不好吧……”“杀了他们,岂不是师出无名?”,但是一看雍瀚海雍丞相这等“纯臣”的马车里都毫无动静,像睡着了一般,就知道容皓这格杀勿论的指令不仅是东宫的主张,恐怕连庆德帝也是默认的。
看来京中疯传的净卫杀了呼里舍的事是真的,反正已经撕破脸了,放这批西戎人回去,也不能缓和局势,反而更加危险。而且里面很有几位猛将,就算是为了削弱西戎的力量,也该杀了。
弩机上弦的声音十分特别,有种凛冽杀气,如今禁军配备的都是改良过的烈风弩,靠两人合作,躺地脚踏上弦。三百多斤的巨力,能轻易射穿柱子,泥墙在烈风弩面前就如同纸糊的一般。上百架的烈风弩守着西戎使馆,就是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事已至此,这西戎使馆里的人已经成了死人了,只是死在今天还是死在察云朔进攻的那天而已,除非西戎连南院大王被大周害死都能忍,否则一场大战不可能消弭,他们也没法回到西戎。
此消彼长,士兵猛将都算小事,赫连是蒙苍最得力的谋士,是绝不能放回西戎的,否则一定是如虎添翼。
这是连雍瀚海和段长福都能明白的道理。
净卫到时已经是卯时了,朱雀带着一百多净卫,也是高头大马,轻盔轻甲,净卫的杀气和禁军又不同,更阴冷些。况且大周整体说来已经太平百年,禁军杀的人可能还没这些净卫一半多,看起来辉煌威风,实则远不如这些沉默阴沉的內侍手上沾的血多。
朱雀是东宫暗棋,容皓虽然在呼里舍的事上被排挤在外,但也早就知道了内里究竟。此时两人心照不宣,明面上仍是水火不容。连头也没点一点,倒是雍瀚海一见他来,十分亲热,亲自从马车里钻出来,左一个“圣上今日龙体安康?微臣昨天让人孝敬的鹿血膏用了不曾?”右一句“统领大人也清减了,不要太操劳了”,嘘寒问暖说个不停,朱雀只是淡淡的。
其实容皓并不觉得今天能杀赫连,但从边疆异动看,也不过是这三四天里的事了。今天杀了反而更好,明天他就不来守了,等到边疆战报传来,他多半要死在禁军手里。
不像百姓从演义中听故事,容皓是从自家祖上的来往书信中看开国故事的,当年罗慎思射杀小韩王时,□□并不在盘天河,而是在江北作战,叶慎和容凌通信时,说头颅送到他面前,他沉默不语,晚上却拎着酒去帐顶看了半晚上的月亮。
杀还是要杀,怀念也要怀念,权谋场中,向来如此。
卯时是西戎人上书说要出发的时间,众人都以为西戎人知道外面这样阵仗,绝不敢出来了。谁知道卯时刚到,西戎使馆的门就打开了。
“贼子好胆!”禁军的小统领忍不住喝道。
容皓早见识过西戎人的胆量,也不多说,直接抬手:“放箭!”
□□如风,羽箭如雨,怪不得鄢珑先祖给这□□起名罗云和烈风,确实是人力无法达到的威慑力,抛射的箭如同雨一样落下,扎满西戎使馆面前的空地,□□更是将大门射得如同刺猬一般。
一轮箭雨过后,震慑的目的已经达到,西戎虽然在边境已经囤下重兵,毕竟还未进攻,所以今天不必见血。众人都以为今日的事也就到这里了,谁知道使馆的大门竟然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门开处,三十来个西戎勇士,都已经穿戴了盔甲,背负长弓,牵着战马,马上都是来时的行李,卷起来的狼皮褥子、拆开的牛皮帐篷、还有各种沉重的武器,巨大的战斧、铁锤、铁骨朵、从边境商人那买来的环首刀,上面都已经烙上狼首印记。
这是容皓第一次看见赫连披甲的样子,他那个恐怖的头盔原来是配合这身黑色重甲的,打过仗的人身上的武器都有种旧衣般的妥帖感,强弓、箭壶、匕首、腰间的长剑,还有那柄西戎人标志的华丽弯刀,都在该在的位置。马也是好马,火红烈马,鬃毛如同火焰一般,马辔头上都有黑铁铸就的狼头,活脱脱是战报上屠村屠到河水都变红的西戎恶狼。
“大人?”禁军副统领没想到这群西戎蛮子这样大胆,神色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