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少年游 第153章

萧景衍在心中叹了口气,叫道:“小言。”

太子殿下平生少用这种温柔语气,还带着点无奈,唯有的几次都是用在言君玉身上,言君玉也真是傻,每次都很吃这一套,听见他像是疲倦极了的样子,就没法发脾气了。

“干嘛?”言君玉只是瞪着他。

小言已经不是“小”言了,身量也穿得起旧战袍了,之前最多是带着野性的鹿,现在已经有了小狼般的桀骜不驯,是挺拔俊朗的少年郎。

太子殿下心中感伤,语气仍然温柔:“小言跟我回东宫吧。”

“现在知道叫我回去了,之前怎么连门都不让我进呢。”言君玉可没这么轻易放过他,

“是我不对。”

他站在那的样子实在让人心软,语气也这样真挚。虽然初春,仍然是冷,他连披风也没有,不知道是怎么跑到这来的。眼神虽然看得不清楚,也知道是极温柔的神色:“我只想让小言平安。”

言君玉实在是没什么出息,也是萧景衍这家伙实在太有欺骗性,平日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怒自威,所以偶尔这样的温柔才格外有杀伤力。言君玉虽然仍然站着不动,语气却已经软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过来?”

“我从枢密院回来,想到小言也许会过来,特地在此设伏。”

一定是他知道自己不肯回东宫,才特地来这里堵自己的。言君玉也知道他是从紧急的军情中抽出时间来,还特地拿枢密院来引自己上钩。但他实在是听到那三个字眼睛都亮了,心说自己才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还是先知道军情要紧。

这一犹豫,就忍不住往他那边走了两步。太子殿下从小狩猎,对于捕捉猎物很有一套。之前一步不动,免得打草惊蛇,见言君玉动了,顿时笑着大踏步走了过来,伸手拉住言君玉手臂,拥抱了他。言君玉闻见他身上有冰雪冷冽的味道,但也带着枢密院的文墨香。

怪不得容皓跟那西戎人总是不清不楚的,他们这类人实在太危险,喜怒不形于色,总是耐心等,再坚硬的城墙都一点点瓦解,

“桃花快开了。”

他说的不是桃花,而是蒙苍的狂言,幽州于京都,就如同兖州于幽州,是一道坚实防线,幽州沦陷后,蒙苍大军想要打到京都,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事。

这皇宫里,也许都没人比自己更清楚这句话的意义,言君玉没有反抗,而是轻声道:“我知道。”

“边疆战情如火,小言。”他又轻声说道,明明是这样平静语气,就是让人心中掀起惊天波澜。怪不得太子妃教叶玲珑,越是身处高位,越是要喜怒不形于色,因为你的一点情绪对于下面的人都是轩然大波,雷霆雨露,所以更要慎重。

要换了人,听见他这样说话,哪怕是容皓,也会担忧起来,但言君玉知道他意思。

桃花要开,是说时间不多。战情如火,说的是幽燕现在的惨状,火焰是会烧掉东西的。边疆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士兵死去,战役中自不必说,还有那些伤兵,被马踏伤的、被砍伤的、被俘虏的,幽燕的气候比这要寒冷数倍。就在他们在这说话的同时,幽燕寒冷的夜晚里,一个个士兵在痛苦中死去,再也无法见到自己思念的家乡。

他在枢密院做的每个决定,都决定着成千上万的士兵该在哪里,以什么方式死去。战争是磨盘,千万人的性命投入其中,会被磨得粉碎,一点渣滓不剩下。这是父亲早就教会自己的东西,他们行军的时候就经过前朝的古战场,马蹄踩下去毕剥作响,不到百年时间,河谷里的士兵已经成了零碎的白骨,从他们尸体上长出的野草,开了满河谷的黄花。

这就是战场,人命比野草还不值钱,野草至少还有下一个春天,士兵却连一个写着名字的墓碑都不会留下,河水一冲,就埋在了泥沙里,静静地腐烂成灰。

“我知道。”言君玉这样回答他,墨黑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火焰:“但他们不会死得没有价值的。”

战争残酷,是赢家才能说的话。自己现在要做的,是守住他们的战场,幽州的四万将士之所以不能退,是因为他们背后每一寸都是自己的国土,每一个百姓,都是他们的父母亲人。守住这片国土,守住这些百姓,才是这场战争唯一的目的。当然,如果能够在守住之后,还能有余裕反击,往前推出一段距离,作为幽燕的缓冲,就更好了。

当初在思鸿堂不懂什么是权谋的少年,现在已经有了挺拔的身形,甚至会这样甚至认真告诉他:“我不会让蒙苍有机会看到京都的桃花的,我跟你保证。”

他不再是等着萧景衍拥抱的样子,自己也敢主动拥抱太子殿下了,像一只气势汹汹的小狼,虽然不甚熟练,但仍然是一副跃跃欲试,要担当点什么的样子。

不过他这样子没撑多久,因为转过弯来,就看见御辇停着,旁边还跪着一帮人。显然是太子殿下一时兴起要自己走走,宫人只能等在这里。怪不得他说“在此设伏”,言君玉盯了他一眼,萧景衍只是笑。

言君玉倒不是怕人看,他还是不习惯被人伺候,在宫里待得很不自然,没法像容皓他们那样什么东西都随手往旁边一放,自有人接过去。要什么东西也只是一伸手,自然得像与生俱来的。容皓作为从小养尊处优的平西王小世子,还教他,说:“你就当他们是个摆设就行了,难道旁边摆个书架摆盏灯你也不自在。”

但言君玉总是没法习惯,在他看来,人就是人,怎么能算摆设呢。卫孺也一样是侯府的家奴出身,但他一点也不比鄢珑差,像洛衡那样的困境,更是完全没必要的事。

也许萧景衍以后能让这世上的规则改变也不一定,洛衡最爱追思先秦诸子,那时候的界限也没这么森严,讲究的是士为知己者死,从阶下囚到封侯拜相,也只要一代人的时间。

只是就算太子殿下再雄才大略,也仍然需要时间,才能整合庆德帝留下的残局,收服秦晋两派。大周财力是够的,北方大片良田,还有富庶的江南腹地,海商往来,作为源源不断的支援,缺的是人。边疆隐患最大,燕北王老迈,又没有放权过长子,连言君玉也对燕北王世子的实力一无所知,如果他不行的话,得从朝中抽派一个可靠的军师,就像当初上一代燕北老王爷去世后,庆德帝派羽燕然的父亲羽英豪驻守燕北,其实就是为了辅佐这一代的燕北王。燕北这种边防重镇的王府,世袭罔替,有时候就跟皇室一样,就算子孙平庸也只能尽量扶持,没有选择。

相比之下,靖北侯就好很多,又年轻又有天赋,是敖仲的弟子,又是子承父业,就是性格过于锐气,如果燕北王世子有他的天赋,倒也好说。

幽州虽破,并不致命,只要敖仲顶上,仍然是铁打的边疆,就算不能夺回幽州,至少能给大周几年喘息时间。最怕的是燕北王老迈,又经历丧子之痛,支撑不住。燕北现在绝不能出事,否则现在是没有第二个敖仲了。

庆德帝壮年时过于好大喜功,边疆折损了不少青壮年将领,恰好是鄢珑父亲这一代,言君玉父亲也折在那时候。本来大周凌烟阁上王侯是够用的,但他后来权衡朝廷派系,又弄下去不少,现在是彻底不够用了。也是麻烦。

这些事寻常官员是不敢说的,但枢密院都是皇室宗亲,议论的都是家事。事实上,言君玉很清楚萧景衍今天在枢密院能得出什么结论。

现在要先送敖仲大军开拔,堵住幽州的缺口,重铸幽燕长城。然后依靠国库的富庶,重甲重兵,一层层往幽燕堆,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大周史上虽然没打过这样的战役,因为一直武德充沛,连南疆也是主动打的。但史书上有的是前例可循,敖仲沉稳,守住幽燕不是难事。

“我知道小言在想什么。”御辇中,萧景衍忽然笑着道。

言君玉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反应很快地回道。

两人都笑了。

言君玉现在知道他为什么很久之前要自己一直跟着他了,以前他以为萧景衍是要教自己什么,后来发现,只要跟着他,看他如何用人,如何处事,自然而然就懂了。就像自己的枪法,最终还是在萧景衍身上得以补全的,他现在渐渐能习惯那种往上飞,从越高越远的地方往下看的视角了。大周和西戎的战争,是安居乐业的中原王朝和骁勇掠夺的草原之间的对决。史书上从秦朝就开始对抗匈奴,有过封狼居胥的胜绩,也有后来五胡乱华的惨事。

言君玉现在甚至不做什么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梦了,那是不谙世事的少年才会有的志向,汉朝是文景之后才有卫霍的爆发,但大周在庆德帝手上三十余年,更像是肥胖却迟钝的老者。当然是有壮硕的底子的,古木倒下发出新芽,想要长成新的参天大树,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大周要经受这场考验,才有河清海晏的未来,为此付出一切代价都在所不惜。就像赫连说的黑狼王和白狼王的故事,只有最强壮的狼王,才能在这场争斗中活下来。

萧景衍没再说话,而是伸手握住了言君玉的手,他的手非常漂亮,清瘦修长。言君玉以前常想拥有这样的手,自己手上有着薄茧,练枪之后更是不能避免。但他垂着眼睛握着自己的手的样子,就像世上没有比自己更好看的手了。

怪不得洛衡他们愿意为了他一时的青睐呕心沥血,他身上是有这种东西的,那双云岚般眼睛望着你的时候,会让你觉得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太子殿下就这样垂着眼睛玩了言君玉的手许久,用指尖一个个碰他的手指尖,御辇里昏暗,言君玉本能地知道他在伤心。

“是有新的战况吗?”言君玉问他:“所以圣上才会放你出来。”

幽州沦陷虽然恐怖,但庆德帝狠起来赫连都能放走,敖仲又始终没有依附东宫,只要硬得下心,不放东宫,直接让敖仲开拔,支援幽州,还是可以做得到的。言君玉对于庆德帝的心性已经有所了解,光是幽州沦陷不会让他这样。虽然玄同甫已经倒戈,但朝堂上还有希望,这背后一定还有别的事。

“父皇吐血了,不是咳血,而且已经三天了。”萧景衍轻声道。

怪不得。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