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因为这个才放你出来吗?”言君玉问。
“不是。他放我出来是因为兵部和户部全部投向我了,算上玄同甫,官员有三分之二都上了奏章,他没有办法了。”
虽然不到逼宫那一步,但官员倒戈至此,已经没有悬念了。言君玉现在已经长大了,早就不会觉得自己像个横冲直撞的小牛一样在东宫糊里糊涂看到的那些就是东宫力量的全部了,至少那些深夜的小纸卷从来都不知道来自何处,光是一个朱雀显然也无法拥有如此灵通的消息。
正如太子妃所说,老叶相教的谋略,是如同一张巨网一般,一点点收紧,在你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棋盘上已经布满了他的暗子。也许从一开始,这场权力之争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但言君玉知道他伤心不是为这事,曾经一起赏梅花的至亲,发愿心要做好父亲的庆德帝,最终交权,不是因为承认了自己儿子的出色,而是因为身体情况所迫,这是极残酷的事实。但萧景衍有着龙一般的胸襟,他不会在乎这个的。
他伤心的是他的父亲要去世了。
不然他不会这样回护他。
“还是有一点真心的。”他轻声告诉言君玉:“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也是他能给出的全部真心了。”
庆德帝没有得到过先皇的宠爱,但他也真真切切地宠爱过他的太子,给他最好的师父,给他最好的东宫,当年梅花树下,帝后情深时,年幼的太子一定有着像寻常人家孩子一样幸福的童年。不然后来他不会那么傲慢天真,竟然敢在十六岁时去挑战皇权,几乎是忘了庆德帝不仅是他父亲,还是至高无上的帝王。
言君玉正思索,却听见萧景衍忽然轻声道:“小言知道了。”
他吓了一跳,几乎要以为心声都被他听见了。反应过来之后,才想到他说的可能是帝后离心的事,毕竟萧栩刚跟自己说过,也算是宫闱秘辛了。
果然萧景衍道:“因为毓贵妃的事,当年母后和父皇闹得很僵……”
言君玉稍放下心,刚要说话,却听见他道:“那时候母后已经辞枕很久了,一直在须弥寺祈福,是为救我才回宫的。”
用尽所有词语,也无法形容言君玉那一瞬间心中的震撼。御辇中如此昏暗,他是无法看到萧景衍脸上神色的,但就算不看,也知道那一定是极度的复杂。对于皎皎如月的东宫来说,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了。
辞枕是宫中避讳的说法,只有姿色不再的妃子,不受宠爱,才会避讳地用“辞枕”两字。明懿皇后如今也仍然风华照人,六年前自不必说,她心性如此高傲,须弥寺是皇家的佛寺,她竟然自请出宫修行,连中宫后位也抛弃不要。
萧景衍性格像极明懿皇后,六年前的事,对于他们来说,该是多大的羞辱。
“那时候,我奉旨在长春宫闭门思过,晚上常常有茶花整朵落下,有种心碎的声音。”
长春宫现在不种花了,只有言君玉以前看蚂蚁的海棠树,还能看见当年繁华的痕迹。茶花开放是冬天,从春到冬,他一定和庆德帝僵持了许久,敖霁闯宫门也是在冬天,也许就是在那个冬天,东宫才第一次萌生了夺权的念头。
受尽宠爱的东宫太子,就算有再好的老师,也是无法知晓权力的残酷的,就像没见过血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伤口。要等到自己也被刺了一剑,血流不止了,才知道原来权力是如此凶猛的巨兽,可以让最高傲的骨头也折服。叶璇玑说他傲慢,这傲慢是转瞬即逝的冰雪,注定要被皇权按在地上,教会他什么是真正的残忍。
六年前的冬天,长春宫的内殿里,闭门思过的叫萧橒的少年,他一夜夜听着茶花落在雪上的声音,他在想着什么呢?他的任性最终闯下弥天大祸,他喜欢的人背叛他而去,他信任的父亲,曾经保证不会让他的孩子经过尴尬处境的父皇,给了他一个更残酷的冬天。而他母亲为了救他,回到自己厌恶的皇宫,曲意逢迎,侍奉君王。
他第一次见识权力的残忍,如此肮脏,如此血腥,足以让最高傲的人也低下头来,只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而他尊敬的父皇,成了龙椅上面目模糊的黑影,陌生得让他认不出来。
经受过如此的折辱,他怎么还能有这样山岚般的眼睛,言君玉只觉得心如刀绞,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伸手抱住他,也许是在寒风中等了他太久,萧景衍许久没有反应。
他知道这番话的重量。
自己一直等他跟自己说,却想不到这些话如此沉重。六年前的萧景衍如何熬过来的?这世上最高傲的少年就这样被折断,长成今天他认识的样子。他也许从那时候才开始打造今天的东宫,只为了不让权力伤害自己在乎的人。
相比之下,被叶椋羽放弃,反而成了所有羞辱中最小的一件。
所有人都说庆德帝阴鸷,太子妃说,他要的是明懿皇后给不起的东西,言君玉只觉得奇怪,两情相悦,怎么会给不起呢?
原来他从来不会好好要。他是在宫廷阴暗中长成的帝王,争宠,夺嫡,幼年时的不被宠爱,那些黑暗的东西早就浸染了他,就像他摧毁毓贵妃那样,不会有丝毫的手软。他不会表达爱意了,帝后感情好的时候,尚且有一点温暖可寻,等到明懿皇后出宫修道之后,他怎么会好好说话呢?
皇后娘娘是如何熬过这许多年的呢?她喜欢的人,给她最大的屈辱,她还不能轻易放弃,因为还要保护自己的孩子,言君玉终于明白她身上那种将崩未崩的状态从何而来了,也许早在六年前,她就已经彻底心碎了。
他的萧橒,又是如何渡过这六年的呢,他一定想要迅速成长,忧心如煎,不舍昼夜。他大概再也不会快乐了,像云岚说过的被雷击中的树,看似完整的表皮下,火焰一刻不息地在灼烧。那些屈辱、那些不能守护自己的母亲,反而因为自己的错误牵连她受辱的痛苦,一定日日夜夜地煎熬他。怪不得他的笑意从来到不了眼底,怪不得敖霁从来不怪他。
言君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黑暗中少年的眼泪灼热得像火焰,滴落在他脸上,再坚硬的心也要裂开缝来。
“对不起……”言君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为一直等待他的坦白,还是为自己太晚弄明白这件事。
“我应该早一点进宫来的,”他急切地告诉萧景衍:“如果我不是整天在闲逛,如果我早一点跟我奶奶说我要进宫……”
如果他能早一点进宫,早一点见到萧景衍,哪怕早一天,也能早点让他快乐起来。他一直以为他的温和来自良好的教养,不知道这教养来自深深的心碎。
萧景衍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
被热切地爱着原来是这样炙热的感觉,连失去的那些时光都要补回来。相比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他并没有小言以为的那么强大,对于爱,他身上有种继承于明懿皇后的消极,像一棵巨大的树,看着野火一点点烧到身边来。
“我说过的,我第一次见到小言的时候,就知道我会喜欢小言了。”
炙热的,明亮的少年,像一轮小太阳一样,跳到他面前,沦陷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像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见过光有种久违的不适应,但他像一棵树一样安静等待,不露出一点慌乱来。
“我再也不会原谅圣上了。”言君玉认真告诉他:“我再也不惋惜他了。”
庆德帝年轻时的雄才大略是真的,性格里的阴鸷也是真的,言君玉的父亲赴边疆时是想要报效君王的,就算最终死在战场上,言家也没有因此怨恨过君王。言老夫人从小教言君玉,是做一个最忠诚的王侯,侯位像一份君臣之间的契约,捐躯赴国难,不会有一丝的犹豫。
萧景衍像拥着一团火焰一样,安静地拥着他,他身量还是比言君玉高出半个头,亲吻他额角的姿态也十分自然,像抱着一头属于自己的小狼,因为他难得的温驯,连爪牙都收起来,任由自己亲吻,才显得格外可爱。
“世上有许多事,非人力可勉强,就算是君王也有无可奈何的事。我想父皇就是不愿意接受这一点……”
六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就像受了伤的人,狂怒之下,只想摧毁一切。只是因为他是一国之君,这份疯狂才格外有破坏力。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那样做只会让明懿皇后更疏远他呢,他只是忍不住。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就算你告诉他要如何做才能挽回,他又如何做得到呢?
言君玉觉察到了他话里的意味。
“你也有害怕的事吗?”
权力之争已经尘埃落定,这拥着他的青年,不只是东宫殿下,也即将成为整个大周的主人,以他的能力,边疆的难题也并非不可解。但他身上,并没有大权在握的得意,反而似乎有点伤感。
他问出这句话之后,萧景衍许久没说话,御辇缓缓行进,抱着自己的怀抱温暖而结实,就在言君玉觉得就算他不回答也没事的时候,却听见他轻声道:“我怕小言死。如果小言死了,这世上也不会再有萧橒了。”
言君玉被点破心思,不由得沉默下来。去安南军找敖仲献策,可以说是他愿意只提供策略的表现,但也恰恰说明他对于兵法的热忱。他是很想保证说,自己就算上了战场也一定会平安归来的。但那是骗人的话,幽燕还有谁比幽州牧身份更高呢?连他都能被斩首挂在城楼上,幽燕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呢?就算跟着敖仲做为参谋,又有谁能保证不会涉险呢?
当初在思鸿堂,言君玉说可以为了他去边疆。他现在想让言君玉为他留下来。
洛衡说真龙天子不过愚民之术,他一定也不信有什么真龙庇佑,生死面前,就算是帝王又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