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作为净卫统领的朱雀,会不听庆德帝的调令,反而投奔东宫。臣子尚有家族前景,內侍有什么呢?还不是一世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原来他想要的,和云岚一样。
是那个遥远的,只有萧景衍能带来的,河清海晏的未来。人人各行其是,各得其所,再也不会有那些深重的、压得人闯不过气来的冤屈、日夜煎心的仇恨、和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孩子。不会再有被诅咒的命运、难酬的壮志,也不会再有巨大的浪费,不会再有冻饿而死的灾民,和有冤无处伸的黑暗。
就算他们没法亲眼看到那未来,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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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冲到东宫大门时,云岚他们已经早早迎了出来。
聂彪带着东宫侍卫,一上来就把他包围了起来,言君玉这才发现自己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都穿着夜行衣,身上也带着伤。
他耗尽了全部力气,直接栽倒在地,还好聂彪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但言君玉根本顾不得自己,只是顾着背上的朱雀。
云岚焦急地跑了过来,摸索着言君玉,像是要把他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言君玉直接挣扎开了,他手上都是温热的血,有些已经干了,黏腻地粘在手掌上,鼻腔里都是刺鼻的血腥味。
“快救他!”他抓着云岚,恳求地道。
“我知道。”云岚早经过无数生死,十分冷静。
“一定要救他,要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言君玉慌乱地嘱咐道,他什么都没见过,只是照着自己平时学到的样子。
云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重复道:“我知道。”
太医和会照顾伤患的宫女挤过来,红绡尤其熟练,许多人一起把朱雀围了起来,在查看他的伤口,替他喂药和包扎,言君玉被挤了出来。他茫然地跟着被他们抬进去的朱雀,进入了思鸿堂,茫然无措地站在明亮的灯光下。
云岚出去了,又进来了,她端来一盆热水,还有巾帕,把言君玉拉了过去,熟稔地替他擦拭着手上的鲜血,像是平时照顾郦玉一样。
今晚发生的事太多了,言君玉整个人都已经没有多少情绪了,只剩下了本能的反应。
“陛下很想来找小言,只是被缠住了,但他知道小言会没事的。他身边最厉害的人,都是跟着小言的。”她轻声告诉言君玉:“自古权力更迭的时候都会很混乱,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已经算流血流得少的了,总有人要死的。”
“但为什么是朱雀呢?”
为什么是敖霁呢?
“小言舍不得,是因为你认识朱雀,你见过他的脸,看过他的眼神,知道他的故事。但那些你没有见过、没有听过的人呢?他们死了就算了吗?如果能用一个你认识的人去换千百个你不认识的人呢?天下人谁无父母,谁无亲人?“云岚似乎在劝解他,但又话锋一转,道:“小言敢想象今天死的如果是你,会怎样吗?”
她说的显然也不只是朱雀。如果是以前的言君玉,也许会听进去,还会顺着思考一下,但现在的言君玉已经学完了。
他比以前更坚定,也更热烈,那些在他心中熊熊燃烧的东西,不会再轻易被外物所影响。
云岚一边说话,一边照顾着他,还拿来锦衣替他换上,言君玉现在已经比她高了,她正系衣带,却听见言君玉轻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云岚系着衣带的动作顿了一顿。
“我没有不喜欢小言……”
“我知道你更想要叶椋羽回来。”言君玉的语气十分平静:“我不是傻子,我只是不说而已。但没关系,我知道我只是来晚了几年而已。”
换了别的天子近臣,在面对云岚这样的情景,也绝对不该与言君玉这个身份疏远的。
这大概是云岚这辈子第一次不讲求收益,也正是因为这样,才尤为特别。整个东宫都知道谁会是未来的主人,连容皓也知道,只有她,向来最冷静的她,选择了逆潮而行。
云岚的长相与她的性格恰恰相反,极温婉,是类似于海棠花一类的存在,连睫羽低垂的样子也十分温柔。
“不是晚不晚的问题。”她这样垂着眼睛告诉言君玉:“是世子他把我救出教坊司的。”
“他没有很强,也没有什么优势了。六年过去,东宫早就不是他的天下了,所有人都更喜欢小言了,容皓、陛下、连聂彪也是……但就算全世界都放弃他,我也要做最后一个觉得他最好的人。我要一直陪着他,就算这是一条没有未来的路,我也不在乎。”她的语气极轻,也极坚定,带着点自嘲地笑道:“但可能我还是有一点像我父亲的吧。”
云岚不知道她这句话让言君玉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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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礼于法,叶璇玑此刻是不该在这里的。
圣上病危,太子妃却不在侍病,是万万说不过去的事。但有皇后“珠玉在前”,也算不上什么了。
又有什么要紧呢?
外面在响丧钟,一声又一声,先帝殡天,山陵崩,是要响三万声的。她要当皇后了,叶璇玑知道的。
证明了,也得到了,只是她不知道这代价那么大。像一棵斩断根的大树,只是一日日地枯萎。外表仍然是完整的,甚至是漂亮的,尊贵的,明懿皇后可以做到的事,她自然也做得到。
她是不认输的人,也不许自己觉得痛。收拾几日,仍然是无懈可击的叶璇玑。应该开心才对,一切正如她推演好的棋局,早在六年前就做出的决定,要痛也太晚了。
为什么偏偏要死呢?
直到咳血的时候,她都没什么反应,只是木的,连咳血也觉得惊讶,像是别人的事。该得意的,她得到的是女子能得到的最高的权力了,再等几十年,也许更高。为了一个男人伤心,也未免太没出息。
又为什么要灰心呢?
她像个跟自己斗气的小孩,吃着昂贵的,别人都说好的东西,所以不准自己觉得不好吃,但她的身体不听指挥,那些东西她咽不下去,只是锋利地梗在喉头。
她的敖霁,再也不会回来了。光是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了无生趣。黑暗的潮水涌上来,一层一层,淹没了她。漂亮的眼睛,握着剑的手,笑起来带着点傲气的神色,那个叫敖霁的灵魂,从此就不在这世间了。往后的漫长的岁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只剩她一个人了。金尊玉贵,权力之巅,似乎一瞬间都失去了颜色。
光是想着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敖霁的人了,未来的日子都仿佛成了一望无际的漆黑暗夜,她提着熄灭的灯笼站在雪原上,身边空无一人,再勇敢的人也要心生怯意。她以前从来不觉得夜晚这么难熬,还有几万个夜晚,她该如何渡过呢?连萧景衍都找到了他喜欢的人,她喜欢下棋,奕天下如棋,但有什么漫长的棋局,能下三十年?
如果不是言君玉闯进来,没人知道她也有这一面。
言君玉惊讶于她竟然还醒着,他是见过容皓的,送走西戎人他醉了几天,为敖霁他也喝醉了,萧景衍倒是没事,但那只是他的伴读,他有四个伴读。
对于喜欢敖霁的人来说,天下只有一个敖霁。
她一定有着无比强大的内心,在这时候也只是脸色微微苍白,仍然体面而尊贵,淡妆慵髻,带着点病容,在窗边下棋。看见言君玉翻进来,也并不惊讶,只是顺手将信笺一盖,盖住了自己写的字。
但言君玉早看清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