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写的是一句唐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听着多没出息,世人妄自揣测嫦娥,长生不老竟然敌不过俗世的团圆,况且胜之不武,广寒宫多孤寂,如果能在人世繁华里获得无上权力,谁会惦念什么旧情?
“其实如果我当初不这样选,也会后悔。”她像是要解释一般,对着言君玉道。
总归是要后悔,不如选择最顺心的一条,在权力之巅厮杀过,也算不浪费她的手段。至于会不会觉得痛,有多痛,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庆德帝照样会痛,不妨碍他做天子做了三十年。
但言君玉根本没听她的解释。
他是带着目的来的,那目的让他身上似乎笼罩着一股气质,锐不可当。
他说:“你那天跟我说,是因为敖霁不知轻重,为妹妹闯宫门,让你下定了决心。你问我,为什么他明知是没有用的事,还是一定要去做?不肯徐徐图之。我当时回答不了你,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叶璇玑只留了案边一盏灯,月光从窗边照进来,照见言君玉的眼睛,灼灼生辉。
“因为没办法,”他的语气像是在说着一件小事一样随便,仿佛并不需要为此堵上前途和命运:“有些事就是这样的,不是为了结果,就是一定要去做。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要看有没有用的,就像敖霁的妹妹,她叫阿措,是石榴花的意思,她也一定知道为了家族的道理,也知道妃子不可能活着出宫。但只要她想到她还有个哥哥,叫做敖霁,不管自己去了哪里,他一定会骑着马带着剑来救自己,那么她在深宫的每一个夜晚,也许就没那么害怕了吧?”
“那你呢,如果你失踪了,不见了,被困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有没有人,会像敖霁一样,永远不放弃地找你?至死方休?”他问叶璇玑,他其实很清楚答案是什么。
那个人就是敖霁。
皇权也好,天命也罢,只要一柄剑,就敢硬闯宫门,管他皇权天命,都滚去一边。不问后果,不计代价,甚至不在乎你会不会跟他走,他甚至不需要你跟他走,他只是尽他的力,像熊熊燃烧的火焰,烧光了才算。
“我要为敖霁做的,就是同样的事。我知道多半是没用,多半是找不回来。但我一定要去,因为我知道除了我,没有人会去找他了。他活着,我带他回来,他死了,我带他的尸骨回来。如果失踪的是我,他一定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如果是我躺在边疆的那个山谷里,骨头也烂掉了,他也会带我回家的。”
“这大概就是刀和剑的区别,也是我们和你们的区别。”
世人都喜欢火焰,熊熊燃烧,一刻不停,但他们喜欢火焰,又惧怕火焰,甚至想控制火焰,能被控制的燃烧,算什么燃烧呢?
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也就不是今天的言君玉了。
叶璇玑没有说话,她知道她说什么都没用了。
曾经的少年要上路了,他一次也不会回头。
第153章 潇洒就让我保留这份分别心吧
真到了这时候,反而双方都平静下来了。
叶璇玑神色尤其冷静,她像是一瞬间有了需要专注的东西,整个人的气势仿佛都被拔了起来。叶家人的眼眸极黑极深,专注时有种危险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言君玉六年前没来得及见她那个逆转局势的一步棋,今日有幸,见到她做决断的全过程。
“你想上战场,以言君玉的名字是肯定不行的。”她一上来就道,其实言君玉心里也隐约知道,只是不敢细想。
当初洛衡讲帝王心术,虽然并未渲染皇权可怕,但谁不知道呢?
如果萧景衍不想让他走,他是无论如何都走不掉的。敖霁当年闯宫门尚且重伤,言君玉这点功夫,连东宫二门都进不了。
“只能改名易姓,但士兵晋升太慢,况且战场刀箭无眼,发挥不了你的天赋。”叶璇玑直接展开一页信笺,一边写一边道:“叶家下面有几个小侯府,也有绝嗣的,这时候很多王侯都去戍边了,不会引起注意,你带上百人去投军,这样可以从小校尉做起,可以快点升上去,你要去哪?”
言君玉刚想说话,她又道:“别说,不用告诉我,也不用告诉任何人。我给你三个身份,你选一个,进了军营换过名字,一切低调。要带人一起去吗?”
“我要带卫孺一起去。”
如果他不带卫孺的话,卫孺一定会闹死的。他虽然不会像自己一样说漂亮话,但却是会和敖霁一样的人。
“好,你现在回去,等时机到了,自然叫你。”
-
萧景衍回到东宫的时候,已经天色熹微了。
他已经不再是可以在宫中随便行走的“殿下”了,这次也算是逾规回来了,这时候本该在停灵的太和殿才是,虽然皇家规矩自与民间不同,登基事大,不必守灵七七四十九天,守孝三年更是无从谈起,但也规矩森严,今日小殓,光是宗室那边就来了九位,都是晚辈,庆德帝才五十六岁,不算高寿,宗室长辈不得靠近太和殿,以长祭幼,是不祥之兆。
庆亲王最悲恸,大哭不止,咳出血来,周围人都看得心酸。
皇室的感情总是这样,亲兄弟之间也夹杂着忌惮和猜忌,等到了生死关头,才能表露些许感情。庆德帝驾崩,这几十年的荣辱安危都随水东流,这一哭是如同孔明哭周瑜,还带着伴君如伴虎的心惊,怎么能不大哭一场。
相比之下,长春宫那边就安静得多,只是潜心礼佛,一天一夜水米未进,纠缠这许多年,最煊赫的荣耀和最大的折辱,在心中日夜煎熬,只怕眼泪都枯了,连爱恨都是钝的,像山陵缓缓崩塌,庆德帝不在了,明懿皇后也不会再有了。
到凌晨才听说太后动了两口太子妃进献的燕窝粥,每到这时候,叶璇玑总是有办法的那个。
一切都处置好,安抚了宗室,点检了內侍,玄同甫只管嚎哭,眼神庆幸,雍瀚海那边哭得如丧考妣,晋派也战战兢兢,如大祸临头。萧景衍神色不动,所谓天威难测。
回到东宫,灯火通明,已经一片缟白,云岚也是周身缟素,带着东宫在正门处跪拜迎接,初春寒意侵骨,她衣衫单薄,眼底带着一丝红,是野心勃勃。叶椋羽也是病人,这场大战下来,东宫不能说毫无代价,但也是真的大获全胜。他也穿重孝,叶家人对权力并不陌生,没有云岚那样明显,只是身形挺拔,如剑出鞘。
此刻站在这里的年轻人,他,云岚,容皓……乃至曾经的东宫殿下,都不过二十来岁,正是大好年华,未来几十年,大好河山如空白画卷,只等他们施展毕生所学,还天下一个煌煌盛世,万国来朝,史书千载万年,都要记下他们的名字,怎么叫人不志得意满。
相比之下,容皓反而过于沉默了,国孝百日不得饮酒,不知道他怎么熬,不过容家现在也是肱股重臣了,况且这一代人才辈出。容皓十来年在东宫已经铺平道路,同辈芝兰玉树,依次进入政局。未来的大周,将会重现当年开国时的荣光:容与叶,共天下。
只是他们的皇帝陛下却有点心不在焉。
“小言呢?”他问云岚。
庆德帝最后的暗杀结果,他第一时间就收到消息,确实是关心则乱,否则怎么会觉得庆德帝满盘皆输下还能有一子突围呢?结果也确实如此,倒是朱雀的重伤让他有点意外,怪不得叶椋羽前些天忽然说了句“过刚易折,过狠的人反而极容易放弃”,原来是说朱雀已有死志。
论人性洞察,叶家人确实天下无双。
“小言在睡觉呢。跑去了慎思堂一次,回来就睡了。”
萧景衍安静走进寝殿,云岚向来周全,陈设都换上了素色青蓝月白的,只有帐子仍垂着,床上隐约睡着个人形,小言的鞋子还摆在床前。
“殿下?”云岚端了酽茶来,今天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他在这也待不了多久,就得回去太和殿守灵,叶椋羽也在整理需要他定夺的政事,这半个月会很忙。
“放下吧。”
人都退出去了,他却仍然不知道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