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字从来千斤重,心思如海,算无遗策,也算不赢一个情字,何况是在这样的时候。他斟酌许久,才找到话头。
“很久之前,父皇执意要为我选妃。”
是在叶璇玑封了太子妃之后,东宫殿下何等傲慢,夫妻相敬如冰,庆德帝那时候也心思转圜,广选天下秀女,尤其是京中高门贵女,尽皆选过。宫中嬷嬷登门访查,心性容貌一一选过。又想到叶璇玑性格冷傲,擅长权术,也许是因此才不能相处,所以转而寻求温婉隽秀、心性高洁,有林中高士之风的才女。也是因为当年琼林宴上,有个歌女写诗与东宫相和,十分惊艳,庆亲王大力起哄,到底把她送入了东宫,所以想重现这段佳话。
最终就选到薛家。
京中落叶,满山大雪。是好事人传出来的话,说的是京中容貌最好才学最高的两名女子,叶是叶璇玑,薛就是薛家的薛桐。宫中嬷嬷带着皇后手谕到薛家道喜,东宫何等尊贵,人才也是大周百年难得的好,薛家清贵,国子监祭酒,正好充当东宫侧妃。
但薛桐收到手谕,闭门半天,出来时只回了一句诗。
诗出自唐典,是当年李白过黄鹤楼,诗兴大发,却不敢动笔,写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她把自己比李白,世人都以为她说的崔颢是叶璇玑,都说她狂妄。论家世容貌,叶璇玑是压她一头的,崔颢不过一首黄鹤楼大放异彩,李白却是千古诗仙。只有知晓宫闱秘辛的人,知道她说的崔颢,指的是是叶椋羽。
纵有满腹才情,面对千里美景,也只得黯然退下,东宫心已有所属。即使已经决裂再无可能,但曾经沧海难为水,有叶椋羽珠玉在前,谁敢去班门弄斧呢?谁能赢过这影子呢?
云岚说要杀她满门,其实不算残忍。薛家在清流士子中浸染得久了,也染上了坏毛病,又不是什么昏君要死谏,于礼于法,东宫并无失德之处,一个选妃而已,不肯就算了,偏偏要拿出宁可一死的架势,这就算了,还要卖弄文辞,连皇家的秘辛也掀翻出来,只怕天下人听不懂。正好是叶璇玑说的,沽名钓誉之徒。
皇家尊严不可冒犯,何况这里面还牵扯一段皇家秘辛。庆德帝当时也是勃然大怒,连素来清冷的明懿皇后也动了怒。
皇权至高无上,况且她冒犯的还是东宫太子殿下,庆德帝最看重的太子,却被她拿来比楼阁,叶椋羽与她各题几句,何等狂妄。
庆德帝当时就要寻衅抄家,成全薛家的清名。他那时候还是壮年,整治文臣很有一手,多少书香世家都被抹去,一点痕迹不留。
但薛桐运气好,遇见的是萧景衍。
整件事情中,东宫最无辜,选妃是庆德帝主意,长春宫也有参与,薛家一番造作,倒让天下人以为是东宫非她不可了。但萧景衍何等胸怀,整个国子监同僚上书请罪,求圣上网开一面,奏章送到御前,庆德帝都懵了,没想到是东宫手笔。
云岚当时全程看着,也震惊于他的胸襟。他那时候还没遇见言君玉,少有笑容,只淡淡道:“意气之语而已,何必计较。”
东宫既然亲自放过一马,庆德帝也就算了,只是削职发配而已,塞北苦寒,正适合薛家人修书。
云岚对这事记得尤其深,大为记恨,所以萧景衍在永和殿只提一句,她就反应了过来,还是杀心重。
但某种意义上,薛桐说的是没错的。
有叶椋羽在,世上人,就算想得到萧景衍的心,也要退缩,老叶相三个弟子,叶家兄妹都是人中龙凤,当世难有人匹敌,东宫纠缠的旧事如同藤蔓虬结的密林,谁敢闯进来呢?
云岚落泪就为这个。
萧景衍竟然觉得对不起他的小言。
为他身上背负的沉重往事,为他天生带着叶椋羽这情敌,就算说着不在乎了,但叶椋羽活生生站在面前,谁能不介意呢?谁能不比较呢?纵然这不是他的错,但小言又有什么错呢?无忧无虑的少年,为什么要背负这些呢?皇家尊贵,是给外人看的,在小言面前,他只是萧橒,如果萧橒不够好,该怎么办呢?
这些幽暗的往事,这些心思,又如何开口呢?
萧景衍只能沉默。
锦帐低垂,帐内外都一片安静,他沉默许久,然后带着点苦涩开口。
“皇帝也许没有心,萧橒只有一颗心,并不是很好看的一颗心,但不管小言要不要,这都是我能给出的全部了。”
这话多苍白,甚至不如容皓那一句石破天惊的叶鸿来得威力大,他少年时的意气,桀骜不驯,不知天高地厚,都给了叶椋羽了。他的小言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他却给不出来了。他也想不管不顾,但现在的他已经知晓了一切的代价。
那天在宫门处,他在御辇内凝视小言,后来他也许多次这样凝视过小言,拥有一个少年,如同握着沙子在手中,每一刻都在失去,抓得越紧,掉得越快。但人性如此,脱手而去之前,谁忍得住不抓紧?
他是萧景衍,对于天下人来说,爱都是炽热火焰,只有对于皇家来说,爱是克制,要拴着自己心里那头猛兽,不让它吞噬一切。庆德帝不懂的道理,是善泳者溺于水,你用权力得到他,那么你失去权力的时候,也一定会失去他。
他身上不是只有属于明懿皇后的那部分的,还有属于庆德帝的那部分,被权力吞噬的恶龙。如果他想得到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失败。唯一能与他对抗的,只有他自己。这是为君者的宿命,也是萧橒的宿命。洛衡的第三课说的就是答案,只是言君玉还不懂。
他身上黑暗的那一面,没人见过,也没人能教他如何控制。唯一能教他的人,已经躺在了陵墓里。天下人都庆幸新帝登基,只有萧橒一个人失去了父亲。
他甚至不需要权力,只要略施手段,就能像当初吸引小言一样把言君玉留在宫廷里,他们是生来就注定属于彼此的人。只是小言仍然不明白这一切的代价。敖霁养的那贪吃的小狗,虽然偷吃的时候忍不住,肚子疼的时候还是会后悔的吧。
洛衡信任他,在关键时刻能做出正确的抉择。不能让权力把言君玉吞噬,更不能把萧橒吞噬。
云岚以为他知道萧景衍在永和殿望他那一眼的意思,是要她千万把小言平安带回来。
其实他那时候已经知道庆德帝杀不了小言了。
他想的是,他已经在小言身边布下那许多人,就算小言一时兴起要走也走不掉。而等到登基之后,权力稳固,就算小言想走,他只要一句话就能把小言留下,那巨大的诱惑,他应该也抵挡不住吧。
但偏偏是今晚,偏偏庆德帝的遗命,是要杀小言。
刺客虽然不足以突破防御,但跟着小言的人,也会被消耗殆尽。
如果小言要走,今晚就是最好的时候了。
都说皇帝是天子,但就算是天子,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吧。命运玄妙,往往就在这样的时候,就像小言最喜欢的演义故事,罗慎思三保陈三金,用的是纸金玉,但纸信被烧,金券被挡在宫外,连最后保命的斗牛玉佩,也被人一箭射穿。重重巧合之下,只能说是天命了。
“那时候,我其实可以补上一道命令的。”他轻声说道,像是累极了。
东宫再混乱,能困住小言的人还是有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云岚的眼睛,却最终没有下那道命令。
被锁链锁住的巨龙,最后的温柔,是给自己喜欢的小少年,留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陛下……”云岚匆匆闯进来,显然是有急事,再等不下。
但她没有说出来接下来的话,因为她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昏暗的寝殿中,新的皇帝陛下,有着清瘦背影的萧橒,他抬手掀起床帐,像是带着点请求,又像是早就知道结局的悲伤。
冰冷的晨风中,锦被和玉枕堆成了个人的形状。而本该睡着个少年的床铺上,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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