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少年游 第180章

叶庆心中一片绝望,索性带领陌刀队死战,怪不得史书上写霸王,力拔山气盖世也无法扭转战局,真正四面楚歌的战局原来是这样的泥潭,就算有擎天之力,也无法挣脱出去。

他忘了自己厮杀了多久,只记得温热的血溅在脸上,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段鸣,马鹏,牛小六……怪不得父亲当年因为北疆那场大败而吐血,这都是他一个个亲手教出的士兵,又一个个死在他面前。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力竭而死之时,熟悉的红色战袍在视野里亮了起来。

敖云的状况不比他好,头盔也丢了,那半支箭杆还埋在他腰侧,被一块撕下来的战袍捆住,沁出的血把布染成暗红。卫章也伤重,肩甲被砍裂了,肩膀皮开肉绽,半条手臂都垂在身体一侧。

他们身边的骑兵不到百骑,不知道怎么从人海中杀回来的。

叶庆一看恭亲王的眼神,就明白了。

他不肯走,是在等敖云。

“快走!”敖云的战马冲进钩拒阵中,将围困住叶庆的西戎人冲得七零八散,□□直指东南方:“我为你掠阵,带他去找侯爷!”

恭亲王的回应,是直接斩下身边的西戎人头颅,然后横剑冷视,他虽穿着墨色蟒袍,功夫却是不输他们的好,他不想走,谁又能带走他呢?

西戎人又潮水般杀了上来,永远杀不完,四面响起让人心魂震颤的战鼓声,那面狰狞的狼旗已经近在咫尺,叶庆抬头,看见山坡上那一排披着重甲的铁兀塔,和狼旗下那个拉着巨弓的西戎射手。

“叶庆!”敖云的声音响起来,肝胆欲裂,叶庆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这时候有瞬间的恍惚。

那支铁箭破空而来,恭亲王身边的年轻护卫飞身而上,用身体挡住了这一下,势大力沉的铁箭带着他的身体从废墟上跌落下来,他羽翎服的大袖拂过叶庆的脸,用的是金线,羽林卫都是京中贵户,少年意气,常年夸耀鲜衣怒马,衣服上的翎羽都是心上人手绣的。

那只金翅大鹏绣得这么好看,那个女孩子一定很喜欢他。

叶庆恍惚地想道,他脑中某根弦似乎断了,只记得本能地挥刀砍杀,所过之处皆是残肢断臂,温热血液飞溅出来。隐约听见有谁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声,是敖云身边带着的那两个护卫之中,其中一个天生神力,此刻他正用身体撞在西戎人的战马上,替身后人开出一条路来。

“我有我的事要做!”敖云吼道,似乎是对卫章在说,因为卫章虽然一脸愤怒,仍然翻身上马。恭亲王不会走了,叶庆知道,他和敖云一起,在为大家开路。像是逆着潮水,往山坡上杀过去。

“叶庆!”敖云再度怒吼道。

他一声唿哨,他的战马,那批比西戎马都厉害的汗血宝马,也已经伤痕累累,但极通人性,直接踢飞一个西戎兵,跑到叶庆身边,这种时刻,是容不下一点迟疑的,叶庆知道。

敖云有敖云的事要做,他也有他的。

他翻身上马,陌刀如同刈草的镰刀,所过之处收割无数性命,腿上似乎是中了一锤,他险些从马上栽下去,但仍然稳住了,战马长嘶,跟着卫章冲出重围,敖云带着残兵为他们开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白龙河经冬不冻,河水被染成了血红色,带着巨大的冰块滚向下游。叶庆策马踏过冰块,风声呼啸,将追兵甩在身后,看见敖云的红袍和恭亲王的龙旗仍然陷在重围中。

“我不叫叶庆!”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嘈杂的战场中,如何听得到呢,但他似乎隐约听见敖云的声音。他在马上仓皇回望,只看见黑色潮水涌上去,淹没那一裘红色战袍。

“敖云!”他慌乱地喊道,然而身后却没有回应。不能再等了,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得走了,但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大喊了一声:“言君玉!”

西戎的战鼓响如雷阵,他的声音也许言君玉永远也听不到了。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早在很久之前,第一次见到“敖云”的时候,他就猜到这个横空出世的平津侯是谁了。

就像言君玉也认出了他一样。

他们差不多是同时进入靖北军中的,哪有这么巧的事呢,都是京都来的,都是隐姓埋名。他认得出言君玉的来历,言君玉自然也认得出他的。

准确说来,是她。

太好猜了,当年北疆一役断送了整整一代青年将领,京中早就没有多少有潜力的年轻人。这样的家传武功,这样的军功世家,又是同龄人,整个京都也屈指可数。

何况,言君玉和那个人,还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十五年前,平西王容珅,与卫戍军首领贺将军交好,订下儿女亲事,王府聪慧的小世子,和贺将军掌上明珠的幺女,也算是登对。京中王侯本就常常联姻,他们这一代人其实是一起长大的,贺家军功世家,她是将门虎女,羽燕然也常拿她来开容皓的玩笑。说贺小姐功夫极好,打人可疼了。

毕竟是订过婚的人,虽不至于盲婚哑嫁,但为了避嫌,定亲后有十年未曾谋面了,彼此只能从只言片语的传言中知道对方的踪迹。父母之命的姻缘本就是这样,也有好的,像谌文的父母,那些微妙的羞怯的心思,眉梢眼底,拼凑成洞房之夜的相见,举案齐眉,传为佳话。

只是后来命运波谲云诡,北疆一场大败,贺家父子都上了阵,贺将军和长子都战死,剩下个次子也成了废人。贺家从此一蹶不振,平西王府却始终不曾动摇。先帝薨逝后,容大人立下从龙之功,贺家竟然因此封侯,世人都传言,说容家是把功勋分了一半给贺家。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又是一段佳话的时候,容皓上贺家退了婚。

他第一次露出退婚念头是在局势不明朗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他怕牵连贺家。第二次却是无从辩驳了,那侯位更像是个封口的贿赂。多诛心,封侯的旨意下来时,兄长在后院练了一夜的刀,大醉而归。握住她的手,七尺儿郎也流下眼泪,叫她小妹,说是哥哥没用,对不住你。

他以为是因为贺家无能,容皓才要退婚的。蒸蒸日上的平西王府,怎么能结这样的破落户亲家?

木兰诗怎样唱的,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木兰都做得的事,她贺绮罗如何做不得?

贺家想封侯,何须容家的施舍!她从宗祠取出贺家家传的宝刀,割断长发,连夜从军,改名换姓。姓叶,是因为容与叶共天下,东宫伴读从龙之臣又如何,她立下的功勋也不会输给他。庆与贺是一个意思,所以她取名叫叶庆,把自己的姓氏藏在名字中。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诗中写得那样简单,只是终于也到了今天。玉门关外寒风如刀,下起一场大雪,她策马所过之处,是一片尸山血海。手中关刀寒光如镜,她的心此刻比刀更硬。

她再一次杀回玉门关城下,身边只剩下零星几个战友,好在玉门关仍然未破,靖北铁骑已经不到六千,只要等西戎人肃清前方战场,这边就会重演当年垓下之围,英雄盖世又如何,挡不过四面楚歌。

俞烨带着铁骑冲回来,看见她孑然一身骑着马站在城墙下,十分惊讶。

“恭亲王……”

“他不会来了。”贺绮罗平静答道。

他要跟着言君玉,去做言君玉该做的事。

俞烨也不再多问,整肃骑兵,准备再度冲锋,他是认得出叶庆骑着的马是谁的,自然也明白敖云的结局了。魏海老将军多半也阵亡了。他正让骑兵结队,感觉身后叶庆控着缰靠近,叫了他一声“侯爷”。

他以为叶庆还要劝他退兵,不等他开口,直接道:“我意已决。”

俞家会练兵,也只会练兵,褚良才说的那个可能,那是敖仲该考虑的事。他只要尽自己的全力,不浪费一个靖北铁骑,哪怕全军覆没,也是尽力了。如果言君玉在这一定很惊讶,因为他在俞烨身上见到了郦道永说的绝巧弃智。怪不得洛衡说大道至简,道本自然,一个没学过任何权谋的将军的本能,就是与大道契合的。

如果边关人人都是俞烨,那这一场大战也不会输了。

可惜不是。

所以权谋仍是不得不用的。

“我俞家家训,是不参与政局,当年鸿畴逆案,先祖俞天赐才能全身而退。”俞烨头也不回地告诉叶庆:“我已经自作聪明过一次,不会再犯这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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