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但凡每次有这种小纸卷,都事关重大,郦道永那次王昭君出塞,后面险些被凌迟,都是惊心动魄的大事。言君玉这次也来了兴趣,非要看,拿过来展开一看,上面是沐凤驹的字,写了一句诗。
“到底几人终得鹿,不如终日梦为鱼。”
诗是好诗,但不像是沐凤驹的手笔,状元郎正是雄心勃勃之际,况且他学的是儒,子非鱼却是道家的典故,这诗中的口气像是看破了功名利禄,不是沐凤驹写得出来的。
“谁写的?”言君玉好奇得很,一看萧景衍的笑就知道他明白了:“你看得懂对不对,快说是什么事?”
“小言把赌注兑现了我就说。”
言将军的脸顿时红了,想了想,终究没做这交换,但也不敢去问人,像小叶相和容衡虽然看得懂,但都是朝堂上的人,万一是有牵扯的就不好了,不如回去问谌文。
但他没想到,这句诗说的就是谌文。
-
沐凤驹到花街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今日是秋闱前一天,花街上也寂静许多,秋闱惯例是提前一天入场,最晚是戌时,此时已是午时,天上开始下起蒙蒙细雨,状元郎轻车简骑,进了花街。
虽然朝臣进花街有点不像话,但他是郦道永的弟子,尊师重道,别人并没有话说,他素来喜欢走侧面进去,看见郦玉坐在亭子里,几个小戏子在亭中演练套路。
洛衡的院子还是旧样子,有竹有琴,雨渐渐大了,打得石桌椅上棋盘都作响,花厅上三面开阔,竹林的绿意一直染到阶上来。沐凤驹进去看了看,又退了出来。
他这次绕到正门,看见了紧闭的门扉,和站在门口的谌文。
刚刚病过一场的青年身形单薄,穿的也只是宫中旧衣,雨已经下了一会儿,他身上衣裳都贴在身上,看起来实在是冷。
沐凤驹看了一眼给自己举伞的小厮,小厮会意,刚想把伞移给谌文,就听见院中一身琴响,沐凤驹抬头看,郦玉正趴在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
他从来性情又刁钻又古怪,只有在言君玉面前还好一点,沐凤驹当初跟着郦道永上课还好,进京后没少受他的捉弄。都说云岚狠,其实郦玉比她还坏十分,谌文这样淋雨,他一点不觉得怜悯,还要在这告状。沐凤驹看着他,也是敢怒不敢言。
“谌才子,我师父问你呢。”郦玉趴在树上,手里还抛着个果子玩:“你这一声不响站在这,是道歉啊,还是拜师呢?”
谌文脸都冻白了,声音也有点发抖,但声音仍然是一贯的不卑不亢,带着正气:“我知道当日一言错得离谱,所以向洛先生赔罪。”
沐凤驹不清楚往日故事,只知道谌文向来彬彬有礼,鲜有失言的时候。倒是洛衡,说是学的道家,但古怪直追传言中那些隐士,恐怕谌文只是寻常一句话就得罪了他,据说自己师父当年也没少吃苦头。
郦玉下了树,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笑嘻嘻道:“我师父说了,他不过是优伶之辈,谌公子却是状元之才,这句道歉不敢承受。”
沐凤驹忍不住了,轻声问谌文:“你当初说错了一句什么,我看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偏偏郦玉耳朵尖,顿时就听了进去,抢先答道:“那时节我跟我师父住在宫里梨春院,他和人来看对联,说起我爹,别人说是优伶,他也跟着说是了。”
沐凤驹一听就知道是极冤枉的事,宫中的伴读们找郦道永请教被一副对联挡住的事,他后来也听说了。多半是那些伴读说起郦道永的故事,说洛衡是教坊司的优伶,谌文心性平和,不过是听了信以为真而已,最多附和了一句,这就被记上了一笔。
但谌文这家伙就这样老实,一点也不辩解,在这挨雨淋。沐凤驹看得生气,忍不住道:“他这不是悔过了吗?而且今天是洛先生传信进去,他才出来拜师的,他向来最有礼,自从见识过先生的文章后,年节都会过来请安,先生要是不想收他,为什么要让他来挨雨淋呢?”
他是知道全程的,洛衡从小叶相回京后就辞了东宫,仍然居住在花街之中。所有的从龙之臣,独他没有封赏,仍然做他的教坊司罪人,言君玉几次提起,圣上只是笑着混过去了,想必是还不到时候。
郦解元的名声满天下,宫中伴读都知道,据说当初洛衡和郦道永住在东宫,伴读们都来请教过,奉若神明。但唯独一个人走了别的路,就是谌文。
据说是他问郦解元借书,结果借去的书里夹杂了一篇文章,正是洛衡所写,沐凤驹也没见过那篇文章,只知道直追《谏逐客书》,是能治国安天下的好议论,洛衡的胸襟手段都在里面得以体现,只是没有署名。谌文向来稳重,细细查访,才知道是被人称为优伶的洛衡所写,他是君子风度,不惧世俗眼光,从此认他为比郦道永还厉害的大家,深深敬佩。
其实沐凤驹早就看出来了,洛衡就是早就看上了谌文,当初宫中伴读都来找郦道永,他在旁边冷眼旁观,应该就选中了谌文,一定是想收他为弟子的。
言君玉也说洛衡是他师父,说什么火焰,但沐凤驹看他行事,只学了洛衡的气度,没学到真正扎实的学识和手段。况且洛衡毕生所学那样博杂,说是博采百家之长也不为过,沐凤驹后来跟着郦道永,都隐约窥见洛衡的学识,十分震惊。言君玉在东宫和洛衡相处那么一段,估计也学不了多少。洛衡收他,是为了传神,两人意气契合。
但他毕生所学总要找一个传人。说起来沐凤驹自己也常来往,但他没看上,他这么些年挑下来,估计只看中了谌文。
不然他为什么要故意夹一篇文章在谌文借去的书里呢?他向来心思细密,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况且教坊司的罪人认字读书是死罪,他冒这个风险,就是言君玉说的菩提祖师点化孙大圣,是要传学问了。
要是这样,那这事也不算过分了。
洛衡是个隐士的脾气,本来规矩就多,史书上拜师比这惨的也有,程门立雪不是旧故事。英雄如张良,当年圮桥拾履,才得了黄石公的“天书”。洛衡的学问,说一句治世之学也不夸张,他苦心孤诣,要传给谌文,这样磨练他的心性,也可以理解。
但偏偏选在今天。
沐凤驹等得心焦,眼看着天色更晚,雨又越下越大,遣了小厮过去,回来道:“已经是申时了。”
他忍不住,叫了声“先生”,道:“先生要试炼弟子,怎样都是不过分的,但今日实在特殊,贡院戌时就关门了,误了今天,就要等三年……”
京中都视谌文为状元郎,谌家更是翘首期盼,但洛衡半年来,不管谌文如何尊敬,总不松开,偏偏要选在今天,传了信进去,引谌文出来。
沐凤驹收到消息,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场面——洛衡就是故意选在秋闱进场这一天,试谌文的心性。读书人最大的荣耀就在眼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考验人了。
果然沐凤驹这话一说,郦玉就下去了,过了一会,高声传话道:“我爹说了,状元郎这话,还得状元郎回答你。”
谌文今日不去贡院,哪里来的什么状元郎呢?沐凤驹心中苦笑,只听见谌文用冻得发抖的声音,神色毅然地念道:“到底几人真得鹿,不如终日梦为鱼。”
这是洛衡今天传给他的信上的话,也是可以概括洛衡毕生所学的一句话。
他要教给谌文的,是可以助人逐鹿天下问鼎中原的学问,但要掌握这学问的人,得有巨大的自制力,要褪去所有儒家的功利心,换上道家的骨头。庄周梦蝶,惠子问鱼,一切名利万事皆虚,才有资格继承这样的屠龙技,逼着他在功名和学识之间做选择。
言君玉教毕弘钟朔他们枪法,说这是打仗用的,他说钟老将军也是这样教他的,就像朱雀的剑法是杀人技一样,各有各的用途。技巧都是末术,最关键是要学会一点神魂精髓,如果实在体会不了,就想象自己是在边疆,万里长风,千山大雪,才有横扫千军之势。
世上的事从来文武相通,所以洛衡教他也这样教。
洛衡的学问,是他在教坊司自己一点点学会的。言君玉笨起来也是真笨,无论如何想不通洛衡为什么不能被萧景衍起用,他天天念叨凌烟阁的传奇,闲了就给毕弘他们说书,凌烟阁上十八将如数家珍,只说叶家是凌烟阁上第一名,可惜罗慎思卷入陈三金的事里,最终隐去山林,不然这第一名恐怕要换人来做。
如今朝堂上论起来,容衡小叶相,江南黄信穆朝然沐凤驹,晋派张文宣,人人都有师承,他也不想想,就算洛衡那些书都是自己悄悄看来的,那他参与权谋的天赋,又是哪里来的呢?
贺绮罗改名换姓,以庆字暗喻贺字,他都猜得到。洛衡连姓氏都没换,他却一叶障目,认不出来。
当初罗慎思隐去山林,留下一支血脉,是尚了公主的,不好动他。到了高宗继位,等公主一薨,到底找了个理由抄了他的家,罚入了教坊司。从此罗字改成洛字,这才有了洛衡后来在东宫那短暂的谋主生涯。
如今洛衡要传他的学问,是在最艰难最卑贱时成就的学问,最终遁入道家,得到大领悟。他就非要谌文看破一切名利,抛去这个状元郎。今日这扇门,不等到戌时贡院关门,是绝不会开。
沐凤驹急得头疼,也没有办法,他到底是门生心态,还传信给猎场的皇帝陛下,其实天珩帝哪里不知道呢?不然今天为什么带着言君玉去秋狩呢,就是要成全洛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