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熙华微微一笑,“那么,你可知道真正的周家少爷的下落?”
焦氏掩面道:“彼时妾惊慌失措,喂完奶之后便将他放到木盆之中,随波逐流,不知漂到哪里去了。”
“是吗?”贺熙华颇为惊喜,“那你可知那河流通往何处?顺着下游寻觅,总归能有些线索。”
焦氏不敢看周围人,“后面的事,妾便不知晓了。妾后来改嫁,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本以为从此就能过上好日子,哪里竟会出这般丑事!”
贺熙华淡淡道:“确实骇人听闻。只是你将孩子掉包之后,毕竟是亲生骨肉,如何割舍的下?两个村子相距并不很远,难道你从未想过远远地再去看上一眼?”
焦氏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回过神来:“一开始妾还时不时地去看看,后来相公进城做些小本买卖,妾也便跟着去了,中间近十年都未回过临淮县。”
“这门亲事由谁牵线搭桥?又是谁最终敲定的?”
“妾的大郎媳妇刚有了身孕,妾便去了蜀中照拂。对着亲事,妾只知有日老爷传来家书,说是有家富户看上了我两个女儿,说是天造地设的般配,正巧那公子不仅身家殷实,更饱读诗书,妾没有不满意的。”焦氏哀伤一笑。
贺熙华猛然敲响惊堂木,“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
堂下的陈氏紧咬牙关,转着腕上的佛珠,看焦氏的眼神,活像是淬了毒。
“民妇所言,句句实情,大人明鉴啊!”
也不知他们张家请了什么状师,焦氏很显然清楚,决不能认下杀人之罪。
好在贺熙华早有准备,“为了不让周鸣玉被旁人发觉身世,为了让他无后顾之忧,你对那真正的‘周鸣玉’做了什么?”
“我来告诉大人,她做了什么。”一个清冽阴暗的声音传来过来,陈氏一身素服站在堂上,“她将我那苦命的孩儿夹带出去,为了怕旁人知道,她便将他活活烧死。”
焦氏转头,不可置信道,“夫人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贺熙华又看向陈氏,“你可有凭据?”
第6章 第六章:惊心惨目
陈氏微微躬身,“当年她托词幼子患病,离开我周家,民妇根本不曾生疑,还曾赠银相送。民间有种说法,叫做婴孩随风长,一日一个样,民妇产后伤身,卧床许久,由于怕过了病气给孩子,除了月子里见过几面,后来也便不曾见过。所以,一直都未发觉,早已经鸠占鹊巢。”
“那你是如何发觉的?”贺熙华清秀的眉峰紧蹙。
陈氏笑意飘渺,“民妇伤了身子,日后再不能生产。以为玉儿是此生唯一的孩子,唯一的指望。冬日怕他冷、夏日怕他暖,苦读时为他打扇,天凉了为他添衣……平心而论,玉儿好学上进,侍奉双亲也极是孝顺,民妇还以为前世积德,上天才赐给民妇这么个好儿子。若是那日民妇不曾进县城烧香,恐怕也能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那日是中元节,民妇去县城的安淮寺上香,想去给亡母点一盏长明灯,孰料,竟然见到一盏长明灯,上面写着周鸣玉,康元二年六月十八。和玉儿同名同姓,就连生辰都是一般!民妇当时便生了疑,见那灯今年还未添香火钱,知晓主人要来,民妇便偷偷躲在一边。功夫不负有心人,民妇终于等到了这个贱人!我含辛茹苦地将她的孩子拉扯大,她竟将我那苦命的孩儿生生扼死,又一把火烧了!”
说及此,陈氏已是泣不成声,后面的事,她不说,众人也能猜到,多半是焦氏忏悔时被陈氏听见,对着满天神佛来了个不打自招。
她哭声实在凄切,在场众人无不心有戚戚,孙熊留意到周鸣玉虽没抬头,可分明有水滴不断砸到他脚下的地砖上。
“所以是你!”焦氏转头看她,“是你趁着我不在时,派人上门提亲!”
“对啊,若不是你夫妻二人都是贪慕富贵之人,女儿们更是攀龙附凤,如何能答应将两个女儿都嫁入我家?”陈氏眼底赤红,“你既然知道去佛前上香,怎么就不晓得因果报应?”
“你不得好死!”焦氏状若癫狂,冲上去就要厮打陈氏。
“快拦住她!”贺熙华眼尖,已经瞥见她袖中藏着一根极尖的簪子。
陈氏也不躲,就站在原地等着,面上带着几近解脱的笑意。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大多紧闭双眼,孙熊第一个反应过来,大步上前,同时便听贺熙华微微发颤道,“快去寻郎中!”
可他们都不如一个人快,周鸣玉直直地挡在陈氏面前,肩上生生被戳出个血洞,手中死死抓着那个簪子。
他眼神空洞地看着焦氏,喃喃道:“够了,真的够了。”
贺熙华冷声道:“堂下焦氏,杀婴在前,伤人在后,更在公堂公然放肆,罪为不赦。一应证供俱全,判秋后处斩,待本官上报朝廷之后,由天子勾决。”
“至于张家二位娘子与周鸣玉,虽为乱、伦,但本人并不知情,不知者不过,但到底有碍伦常,此桩婚事理应作废,着放归二女,双方退还聘礼及嫁妆。周鸣玉并非周家子,着改回原姓,重新立户造册。”
无论按国法人情,这么判均是合情合理,而如何处置周家人,才是真正棘手。
孙熊也在一旁暗自思忖,若是自己又会如何判案。他抬眼看了看端坐上面的贺熙华,虽此人乍一看是个温润君子的典范,可直觉却告诉他,贺家人各个蛇蝎心肠,没一个好相与的。
衙门里略通医术的仵作已经为周鸣玉粗粗包好了伤,焦氏被衙役们按在地上,正对周鸣玉歇斯底里地咆哮,“她害你至此,你竟还舍身相救,无用的东西,我就不该将你生下来!”
陈氏已回过神来,百味杂陈地揪着手中绢帕,时不时瞥一眼周鸣玉血淋淋的伤处。
端坐在上的贺熙华默然许久,不知是否亦在左右为难,半晌才缓缓道:“至于陈氏,你明知是兄妹,还设计让三人婚配乱、伦,更亲手扼死两个懵懂无知的孙儿,是为不慈。我朝刑律明文,祖父母、父母以兵刃杀子孙者五岁刑,殴杀者四岁刑,若心有爱憎而故杀者,再加一等。因爱憎而残杀婴孩,本官判其苦役五年。”
这便有些出乎众人意料了,国朝以孝治天下,民间祖父母、父母殴打子女本就无罪,哪怕动用私刑致死,也大半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何况陈氏杀死的乃是不祥的畸婴,他们本就认为陈氏无辜,一时间堂上轰然一片。
孙熊心中早把所有贺家人都认定为铁石心肠,并不感意外,却瞥见贺熙华手指紧紧扣住惊堂木,似乎仍有些难下决断。
“大人明鉴!”周员外当场跪地哀嚎,“吾妻虽然有过,但乃是悲恸过度,又看到那两个畸儿才一时激愤,才会贸然出手啊!吾妻体弱,更遭逢此等人间惨事,再去服苦役,这不是要她去死吗?大人行行好,我愿代她去!”
连同孙熊在内,都觉得不好受,无奈贺熙华虽眼波微动,但仍轻声道:“国家法度,岂能轻易更改?本官为她选个不如何劳苦的差事便是。”
“大人,”周鸣玉突然高声道,“世上只有不肖的子孙,无有不是的父母!小人愿代养母领罪!”
陈氏咬住嘴唇,冷声道:“我虽养了你一场,却也不是你母亲,从此你我再无瓜葛,你且自己保重罢!”
周鸣玉转头看她,眼中簌簌流下泪来,“我只恨自己鸠占鹊巢,更恨自己竟不是你的儿子。”
“不好!”孙熊圆瞪凤目,大喝一声。
众人这才留意到,不知何时,周鸣玉竟将那根簪子捅进了自己的左胸,眼见着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玉儿!”周员外和陈氏齐齐扑了过去,抱着周鸣玉痛不欲生。
周鸣玉看着陈氏,气若游丝道:“儿只愿双亲长命百岁。”
他又挣扎着转头看向堂上的贺熙华,已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