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 第7章

“那便不讲。”

同样的话,他孙熊讲不得,贺熙华便讲得,幸而如今两人也算得上有几分稔熟,孙熊便腆着脸道:“小人并无凌云壮志,此生只想囫囵混个温饱,这科举……”

“你若是学介子推,找哪座空山做个隐士,我也便不逼你。可你既已在滚滚红尘,说明你也不是什么梅妻鹤子的方外之人,为何如此抵触科举?”贺熙华自然地将手中卷宗分给他一半,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直勾勾地看他,“莫不是你这身份是假的,还是你有案底,不能科考?”

孙熊莫名被那双眼看的心中一荡,又被他语中未尽之意惊到,死皮赖脸地讪笑道:“大人哪里的话,试想小人若是有案底,哪里敢到衙门里来谋差使,那岂不是羊入虎口么?”

“羊入虎口?恩?”贺熙华挑眉。

孙熊哭丧着脸道:“小人用词不当,应是自投罗网。大人你也见了,小人自幼不喜读书,压根就是块朽木,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贺熙华脸色慢慢冷下来,“本官煞费苦心,想为你谋个好的前程,你却如此这般推诿……”

孙熊赶紧请罪,心中却暗暗叫苦,贺熙华实在奸猾,面上处处为他考虑,实则却将他逼入两难境地。不中则体面尽失,中了则更是后患无穷。

“此事不必再提,”贺熙华神色未见缓和,恨铁不成钢道,“你天资聪颖,一点就通,若是本官有你一半聪慧,何必挑灯夜读,悬梁刺股?”

此人就是这般谦辞过甚,以至于孙熊至今未查明他到底是真名士还是伪君子,只好吹捧道:“十三岁的探花郎,天启玄启加起来大人是独一份,天下读书人谁人不识大人风采?”

“行了。”贺熙华听得肉麻,“这段时日衙门事少,你不必日日过来点卯,多在县学待着吧。八月便有童生试,你是本官举荐的人,若是填座师,你便填本官。”

大逆不道!胆大包天!

孙熊惊愕难言,却仍“真心实意”地长揖在地,“学生拜见恩师,学生贺喜恩师。”

贺熙华坦然受了,讶异道:“早早地来贺喜本官,你就这么有把握能中?”

孙熊咬牙道:“学生定不辱师门。”

孙熊唯唯诺诺地想退下,却又听贺熙华淡淡道:“若你当真来历不凡,借此机会改头换面,岂不是更好?”

孙熊几不可见地颤了颤,边阖上门边笑道:“大人说笑了。”

然而县学里的日子,并不如孙熊想象般清苦无味。

他穿着县衙胥吏的皂袍,而周遭学子均衣着寒酸,有的打着补丁,有的一身短打,有个叫做秦俊的农户子弟,仿佛只有一件过得去的衣衫,半个月来日日穿着那一身。

他每日均从县衙小厨房领干粮,多是胡饼配羊肉,然而同窗们常以腌菜下饭,讽刺的是,临淮最大酒肆得意楼的掌厨之子包俶,每餐都只能食糙米配水。

他住在县衙,虽是陋室,却也一人一室,床榻被褥一应俱全。而不少同窗均从十里百里之外的村落而来,父母务农,自是赁不起县城的房子,便成群结伙地在破庙道观暂住。

县衙离县学甚近,他每日可睡到天光微亮再悠悠起身,走百步便可坐入课室,可仍有不少学子,不得不每日早早起身,严耀祖甚至要走上十五里路。

哪怕是周子文,出自县学中人人歆羡的大户人家,也不过比常人穿的光鲜点,午间能吃上荤菜,有一个笨手笨脚的小书童扛扛东西罢了。

县学的各位先生,并非饱学大儒,多是有功名的老秀才,他们许多人皓首穷经,一生却都未挣得一个举人。

历朝历代,若是得了举人便可列名礼部,有望在各府道台做官,更是在徭役税赋上有所优待。可临淮县并非江南文昌之地,每年能考中举人者寥寥无几,就算考中了,也多半在外谋差事,难得回到乡里。每月贺熙华都会邀举人前来授课,彼时县学里总是熙熙攘攘,众学子一同对着举人老爷顶礼膜拜。

孙熊自幼便有名师坐堂,家中藏书经典无数,就算他有意藏拙,比起这些举人老爷,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快便在临淮县有了才名。

迎着周围或嫉或羡,或逢迎讨好的目光,孙熊慢慢醒悟——原来他自以为的落魄至极,在旁人眼中已是梦寐以求。

县学学子人人都发奋苦读,若是孙熊再浑浑噩噩度日,未免也太过于不知好歹。可那些自小背熟了,又有当世名儒教导过的经义学起来实在枯燥,这县学也没什么名师大家精通诗词歌赋,至于策论,全临淮县恐怕唯有贺熙华一人有资格指点。

于是孙熊唯有专攻法典,从前在京城,每逢法典科,他总是昏昏欲睡,可如今有了衙中那么多的案宗对照,学以致用、举一反三,原先觉得枯燥无味的律法,竟也颇有趣味。

于是,就在县学当月月考中,孙熊竟在经义、策论、诗赋、法典、公文五科中全部夺魁。

“不错,如你这般,秀才唾手可得,”贺熙华听闻此事,立即把他叫去耳提面命,“须知我临淮自立县以来,从未出过解元,遑论会元、状元了。你须得戒骄戒躁、勉励苦读,明年的乡试,若是能摘得解元,便是我临淮县的光耀。”

孙熊尴尬谦辞一番,“学生定竭尽全力,不负大人大兴文教的初衷。”

贺熙华不过十六岁,面上仍有些稚嫩,说的话却一派老成,“这乃是天子教化之功,本官不过代天子牧民,不敢贪功。”

孙熊冷笑道,“皇帝无才无德,自己都被人教训着呢,他懂得什么教化?”

第9章 第九章:未知臧否

“放肆!”贺熙华厉声道,“你疯了,竟敢非议天子!”

孙熊一惊,咬了咬牙,赶紧跪下,“学生狂悖……”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日后不许再提。”贺熙华的神色是从未见过的肃然阴冷,“天地君亲师,故称君父,我不管你以往遭际如何,须得牢记子不言父过的道理……”

孙熊禁不住打断他,“天子亦是人,是人便会犯错。若他不犯错,还要言官做什么?太极殿外的桓表岂不是成了摆设?”

贺熙华似是意识到自己失态,恍惚了片刻,“这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孙熊讽刺道,“朝中明旨,皇帝‘狂悖不肖、事太后不恭’,总不能自太后到大将军,尚书省至中书省,各个都睁着眼说瞎话不成?”

贺熙华颓然坐回椅上,“我虽未见过陛下,可总觉得以陛下秉性,断不至此。可若说陛下是被诬陷,娘娘并无吕氏邓氏之心,伯父亦并非霍光王莽之流。”

他苦笑道:“临淮地处偏远,算得上是穷乡僻壤,兴许陛下只是去陵宫守孝也不一定。”

此时已是黄昏,暮色熹微,寒鸦哀啼。

孙熊英挺侧脸在暮光下熠熠生辉,眼睛映着彤色夕照,更是亮得惊人,“我从京畿道一路而来,大人是第一个为皇帝说话之人。可大人既不曾见过陛下,更谈不上深交,如何知晓他秉性?”

贺熙华定定看他,陡然发觉孙熊双目竟有双瞳,不由一愣。

“大人?”

贺熙华回过神来,“你从京城而来,想来也听了不少流言蜚语,比如我贺氏嚣张跋扈,竟然有子嗣与皇子重名。”

“其实,我比陛下稍长月余,曜这个字也是先帝所赐,后来许是先帝忘了,竟给皇长子也取名为曜。”贺熙华叹了口气,“姑母当时还是贵妃,哪里敢担得起这个罪责,立时去先帝处请他允我更名,孰料先帝置之一笑,只道无妨。御赐之名,先帝不松口,我们又如何敢改?”

“再后来先帝驾崩,太子继位,姑母垂帘,我贺家不似颍川赵氏、广陵侯沈氏、张掖侯肃氏那般根基深厚,朝野众人非议者甚众。不知是谁听闻我不曾避讳之事,告到陛下那里,你可知陛下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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