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才他们提及的几个解元呢?”
孙熊又笑,“状元只有一个,大多数的解元都是做不得状元的,何况是否有用之才,哪里又是一两场比试就能看出来的?就说这历朝历代的状元,有几个得用的?印象里做过首辅的,仿佛也就赵文正公罢?朝中这些个状元,大多书读的极好,却读傻了读迂了,反而于社稷无用。”
“兄台好大的口气。”一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孙熊回头一看,见一俊秀青年冷脸站在一旁,显是不悦至极,他身后还有几名举子面色不善,便笑道:“兄台不声不响地听了全场,若将诗词经义换成听壁脚,定是状元无疑了。在下泗州孙熊,不知兄台高姓?”
那人阴沉着脸,敷衍地拱了拱手,“余杭钱循,家父正是景光三年的状元。”
这几个热门解元,先前那颍川赵之灿,一看名字便出自文圣皇后的娘家,渊源比皇室都长上数百年的士族门阀;这个竟是状元的儿子,这科举子看来个个来历不凡。
“钱公子,方才口出微词,言语失当,是我的不是。”孙熊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只是待你高中,步入仕途,可能遇到的攻讦打压、谩骂羞辱,字字句句都比我方才尖刻百倍,甚至指名道姓、辱及祖宗。彼时,你难道要一个个辩过去么?若是众口铄金,你辩得过来么?”
钱循听闻他口出狂言,说状元皆不得用,一时气愤才前来理论,本以为他会有些赧然,却想不到愈发振振有词,还教训起自己来了,只觉此人无耻之尤,脸色更是冷峻,“这便不劳兄台你费心了。我也有几句肺腑之言相劝,兄台与其对旁人评头论足,还不如多温习几本经典,免得名落孙山、白白奔波。”
孙熊眯了眯眼,手指轻击桌面,略一回想,“啊……我想起来了,钱桑斋,景光三年中举,随即入翰林院,两年后,服母丧丁忧,之后历任礼部主事、膳部员外郎、膳部郎中,前年,因迎秋西郊时失察,祭器不洁,又降回了员外郎。”
见钱循神情惊异,孙熊意味深长道:“按说令尊不该犯这般的错误……”
钱循未想到他对自家底细一清二楚,又惊又怒,脸涨得通红,“祭器不洁?我父乃是个堂堂正正、忠君爱国的君子,先前因贺鞅加九锡之事,连上数道奏折弹劾,开罪了贺党,这才被寻了个由头发落。文人的赤血丹心、气节风骨,你一个背后嚼舌根的长舌妇又懂得什么?”
周汝昌见他说的实在难听,有些按捺不住,却被孙熊按住手背。又听孙熊悠悠道:“你应感激大将军宽宏大量,未寻个由头将你爹下狱,不然就连这场科举,你都难以下场。”
“呵,若当真朝纲祸乱到了如此地步,这官不当也罢。”钱循目下无尘,“大不了归隐田园,纵情山水,做个不合俗流的方外之人。”
“归隐田园?纵情山水?敢问钱公子,田园将芜,你会耕田否?可知一石粮食折多少银两?空山一座,你会烧火会劈柴么?”孙熊笑得讽刺,“此外,没有官身,你便要服劳役,修城墙、挖沟渠,如牛马一般肩扛手提,你能么?”
他起身,走到钱循身边,“你父亲是个义不屈节的忠臣,却不是个和光同尘的能臣。日后,你万不能学他。”
钱循只觉这人蹊跷至极,虽立场相悖,可他的话又字字在理,实在不知如何接话,便拱了拱手,转身上楼回房温书去了。
孙熊看着他背影笑了笑,剥了颗红皮花生抛到嘴里,对周俭昌道:“我也看了几日了,就今天这个钱循有些意思。”
“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个小心眼的南方小白脸,有何特殊之处?”周俭昌好奇道。
孙熊托腮沉思,“皇帝远在云中,今年的考生与贺熙朝那届一般,会是贺鞅一手遴选,也就是说均算不得天子门生,而是他贺鞅的门生。客栈里人多口杂,拿不准那提壶的店小二便是贺党的暗探。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挺身而出,为君父声张,可见是个忠诚纯孝之人。今日见了我,兴许是他的福气,亦有可能反过来,谁知道呢?”
“秀才你也算和他相见恨晚了。”
孙熊将书本合上,“如今这些举子都在烧大将军的热灶,甚至还有人想联名上书请大将军加九锡。像钱循这般的对贺氏不屑一顾的举子,纵然有些鲁莽,日后也会派上用场。”
第57章 第三章:登乐游原
孙熊安安心心地温书,岁月静好,唯有一小小烦恼,一旦他想起贺熙华,思绪便有如脱缰野马般再刹不住。譬如瞥见贺熙华送的文房,便会想不知他身子是否大安了,有没有请宫里的太医为他诊治过,林杏春虽年轻,可对他脉案熟悉,为人也忠厚可信,若是能请他前去,那是最放心不过的……
让孙熊颇有些介怀的是,贺熙华迟迟未派人捎来只言片语,不知是急于撇清关系,还是过于忙乱,压根将孙熊这么个小人物忘记了。
于是这日,孙熊实在有些憋不住,找了个蹩脚的理由差遣周汝昌去贺府打探消息。本想自己安心闭门温书,孰料竟然也收到了一张诗会的帖子,定睛一看邀约人,竟是颍川赵之灿。
这可就有些意思了,毕竟系出一脉的赵之焕是知晓自己底细的,此番受邀是他授意,还是凑巧?
孙熊思忖到底这世上有多少人见过他真容,想来想去,除去少数如贺熙朝、赵之焕、沈颐这般去过太学的贵胄子弟,最低也得是个三品官,最年轻也是不惑之年,想来就算自己去了,恐怕也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心下稍安,很快便到了约定之时,孙熊穿了他最为体面的一件鸦青布衣,还抓了把先前自己写的扇面,将头发仔细打理一番方才出门。
集会之地在乐游原,离登云居有十里之远,可孙熊依然不疾不徐,边赏玩春光,边悠然走去。
走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忽而一青纱小车在他身旁停下,车帘被人挑开,钱循冷脸看他,“你也去赵兄的诗会?正好顺路,不如一道吧。”
孙熊一反前日凌厉,老实巴交地笑了笑,拱手道:“相请不如偶遇,恭敬不如从命,多谢钱兄了。”
说罢,利落地翻身上车。
“其实我听闻过你,”钱循冷不丁开口,“有一叫做王庐的姑苏举子,曾经前来游说我。事涉机密,不便多说,重要的是,他说你曾经在泗州做过两年幕僚,而你的主子,正是贺党的后起之秀贺熙华。”
孙熊挑眉,“知道的还挺多。怎么,王庐也让你们来长安哭陵了?”
钱循瞥他一眼,“他游说我的并非此事,可我也确实听闻他曾经在金陵蛊惑人心,要置贺熙华于死地。”
“你既然知道贺熙华于我施恩极重,令尊又和贺党势不两立,为何还请我上车?难道不知,道不同不相为谋么?”
钱循冷静看他,“先前我与你对话时,我便知晓,你绝非池中之物,也绝非贺党中人。此番赵之灿请你赴会,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想。”
孙熊叹了声,“承蒙厚爱,只是我不过天地间一散人,就算不是贺党,也无心做什么帝党。”
“你想多了,”钱循讥诮地笑笑,“我一介书生,无足轻重,更无资格参加什么帝党。与你说这番话,不过是看在上次你好意提醒的份上,投桃报李罢了。”
“哦?”孙熊心中隐隐有猜测,只差一个验证。
钱循冷着脸道,“听闻今日王庐也会去,若是打了照面,你务必小心。”
孙熊觉得他实在有意思,不知算不算得外冷内热,笑道:“多谢钱兄提醒。”
钱循不再多言,孙熊也乐得清静。
乐游原,顾名思义,便是长安城上至王公显贵、下至贫贱庶民游乐之处,故而不论何时,总是人声鼎沸、笑语欢歌。
乐游原高耸轩敞,乃是长安城的最高之处,登高望远,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南是曲水汤汤,西是禅寺宝塔,今日晴好,就连宫城都能影影绰绰地看清三四分。孙熊头遭来,便被这景致震慑,几乎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孙兄,看傻了?”有几个京城子弟打趣道。
孙熊眼也不眨地看着,半晌轻声道:“长安城在发光。”
他那乡巴佬的样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孙熊似是回过神来,也不觉羞耻,不卑不亢道:“在下孙熊,淮南道举子。我乃一介乡野村夫,平生未见过世面,让诸位见笑了。”
“在下晋阳叶胥朝。”
“区区雷州朱毓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