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炉香升腾,两人忽有了种同舟共济的错觉。
可一对视,魏绎瞥见了他眼底的淡漠,林荆璞也领略到他的猜忌,这舟船还是摇摇欲坠。
摇得人心神动荡。
林荆璞提了提肩,衣裳更往下滑了,他唤他的名:“魏绎。”
魏绎淡淡应了,五指去缠绕那香炉上的烟,视线却若有若无地落在林荆璞的瘦肩上。
“可否再给我图个方便,帮我去宫外接一个人。”
魏绎挑眉:“谁?”
“谢裳裳。”
魏绎不大乐意,拖着音道:“消停点,林荆璞。这里是启朝皇宫。”
“所以我正不是在求皇宫主人吗。”林荆璞平静说。
魏绎无趣地掀开了炉盖,吹了吹香灰,余光还在看他的肩。
林荆璞:“要我将另一边也脱了么。”
“好啊,你脱光了,朕便酌量酌量。”
魏绎谑笑,喉结微动,又说:“你要见谢裳裳,此事与恢复科举无关吧?朕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不白卖你这个人情。”
林荆璞索性将衣裳穿好,盖住了肩上的伤,断了他这番念想。他错落有致的手指拢着衣领,平和如斯,道:“谢裳裳算是我干娘。”
魏绎一顿。
“她十几年前退出文坛,嫁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亚父伍修贤。当年亚父将她养在京畿的一家别院里,只留了三四人伺候,故而鲜少有人知情。殷亡之后,她便随着我们一起四海流亡。”
香灰撒了点出去,魏绎呛了去,又了然一嗤:“难不成伍修贤的那一千兵马,是为了护送她?”
林荆璞不予否认:“的确是亚父送她来的,离江尽头挨着猿啼峰,离京畿又不过一百三十余里,易守难攻。邺京城但凡有风声,精锐快马一日便可赶到。”
“看不出来,伍修贤堂堂忠烈之名,还是个情种,会为一个女人做到这份上。”
魏绎话说到此处,忽又警觉地想明白了什么,眉头一挑:“伍修贤这趟想从邺京接回去的人,怕不只是谢裳裳一个吧?”
伍修贤是肩负重任的国士,向来精明,就算对一人用情再深,也不会贸然在此时抽调出一千精锐。伍修贤手下的兵已不多了,要调集这一千精锐,恐怕都是快抽干了他的家底。
这年头,兵马紧缺,比什么赀货都值钱。
但能比兵更值钱的,只有帝王的命。
林荆璞沉静不语。
魏绎冷冷起身,虎口掐上了他的喉结:“你要走?”
林荆璞被迫仰起了下颚:“怎么,舍不得了?”
“别忘了你答应的事。再说朕还没玩的宝贝,哪舍得交出去?”魏绎的调笑淬着冷意,指腹顺势摩挲他下巴的软骨。
林荆璞也没躲:“玩了,怕你会更舍不得。”
说着,他去握住了魏绎的手背,冰凉渐渐入骨,眼底生出一分琢磨不清的情意来:“魏绎,来日方长。所以行行好,眼下我须得去见她一面。”
魏绎听那一声“来日方长”,心中一动,便不再掐他的喉颈,半只掌已抚摸上他的面颊,也迎上了他的情意:“早去早回。”
恍惚之中,两人都有些看不真切彼此的脸。
半晌,林荆璞才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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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夜,星光黯淡,唯圆月一轮。林荆璞稳步登上了西北边的皇宫城墙,此处的禁军皆已被调离,数百米之内无人把守。
谢裳裳正在城墙上等他。
她摘下帷帽,岁月苍老红颜,抹不走她的书香傲骨,她扭头望着林荆璞,眼底徒生了一丝悲凉,却和蔼笑着:“阿璞,你瘦了。”
林荆璞一拜:“让夫人操心了。”
谢裳裳凭眺远方,飞鹭穿梭于黑白交接的层云中穿梭,风渐起,两人的宽袖飞舞,都兜不住邺京城变幻的风云。
“阿璞,此番我来邺京既是答应要帮你,也是你亚父想劝你一同回去。”谢裳裳顿了顿,疼惜地握住了他的手背:“但去留,全凭你意。”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1]”林荆璞迎风而念,又稳声道:“邺京是我旧乡,脚下便是故园。”
“故园风景旧,迢迢祭亡人。”
谢裳裳望着满城京华的灯火,忽起了诗兴,凭栏而笑:“你亚父是忧心皇裔安危,怕你在邺京受屈辱、丢性命。可你是天命之子,为天下苍生入虎狼窝中斡旋,是你之职责,你若是吃不得这份苦,用万千人堆砌堡垒保你的性命,苟活于世又有何用?虽说要复国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而群狼环伺,方见英雄本色。阿璞,你长大了。”
林荆璞没看城墙下的黎民万家,而是眺望着西北无际的天,他眉间蹙起了浓墨重彩的愁绪,反而衬得他清秀的五官如玉雕琢。
“这七年来中原战乱式微,北方势力便趁机崛起,南方三郡又趁着殷亡之际自立为王,燕鸿在邺京把持启帝作威,我们则遁于暗无天日,无处可依。这天下已快沦为人人皆可瓜分而食之物,天命在这世道中真算不得什么。”
谢裳裳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欣慰道:“阿璞,你站得高,便看得远。最怕的是困囿于暗处,心也沉寂死去了。”
林荆璞温柔笑了,将她的披风往上提了提,问:“夫人近来可有新诗?”
谢裳裳便从袖中拿出两本诗稿,递给了他:“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写的,都是你没读过的诗。诗以排忧,以怡情,闲来无事,可以翻翻。此番离京后,不知何时能再见到阿璞,这份诗稿权当是我留在你身边的念想了。”
谢裳裳早备好了临别之礼。她虽是受了伍修贤的嘱托来劝他离京的,可她料定了林荆璞不会走。
她离开前来见他一面,也是为了砥砺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