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147章

林荆璞没有明说,裴凡当即也想明白了。

他早疑心平日那些刻薄的邻里怎会好心为他筹集银钱,可没料到会是林荆璞暗中伸予援手。

裴凡一时五味错杂,闷了口酒下肚。

林荆璞又给他斟了一杯。

“方才裴先生说信得过柳佑,可在我看来,柳佑未尝不是信任先生,他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没想到他会€€让先生来行这样冒险的事。”

酒不断,话不断。裴凡不自觉便将话匣打开了:“他朋友少,我与他有十多年交情了。”

“同€€年科考的交情,的确深厚。”林荆璞说。

裴凡摆摆手,叹了口气:“清岩在不曾参加过大殷的科考。”

“哦?”林荆璞微怔:“他有才学,又心高气€€傲,怎么不早入仕?”

“陇南刘氏是大殷贵族,刘瑰膝下有七八个儿子,他们的母亲各个都是千户以上的望族之女,连百户的小族都没有,可清岩却是刘瑰在外风流出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是个歌妓。为了家族名声,刘瑰将他藏得极深,都不愿让他入族谱,又怎会让他考学入仕。”

裴凡面色凝重,道:“我与柳清岩是在结社中相识的,他的词填得很是不错。我夫人早年前€€爱听曲子,常叫我买了他的词教给小丫鬟们唱,一来一去,便交好了。”

林荆璞颔首笑€€道:“世€€人常说当朝有‘谢诗柳词’,将柳佑的词媲美谢裳裳的诗,却不知这‘柳词’当为‘刘词’。”

裴凡说着说着便有些醉了:“柳清岩的词是作得极好,可世人不知他的文章作得更好。太子当年上疏的《均田论》与《治税策》轰动朝野上下,其实这两篇都是他的手笔,能写出这样文章的,那都是经世€€之€€才!”

林荆璞眉心轻挑,问:“皇兄与他还有交情?”

“何止是交情,太子于他有重恩。”

裴凡:“刘瑰不肯让清岩做官,便在礼部买通关系,将他的名字从考生之€€列删了。清岩得知后大怒,忍耐了那么多年,总算是在他大哥的婚礼上闹了一出,结果刘瑰气得将他直接轰出了邺京,发往三郡中的渭郡让旁支亲戚收留。所幸太子机缘巧合下读了他的文章,赏识他的才学,在渭郡不过半年光景,又将他接了回来,可此事又不好叫刘瑰发现,于是便藏于府上养的戏班子中。”

林荆璞若有所思€€:“皇兄不喜看戏,那个民间戏班子本是给母后备着的,常常出入内宫。怪不得母后曾提出想将这戏班子从太子府搬到宫里,以便后妃们观赏取乐,皇兄却始终没有答应。”

“太子是真心栽培赏识柳清岩的,他也是真心效忠太子。他们本是一出君臣佳话。”

裴凡惋惜一叹:“可惜当年邺京被启丰军攻破,得知太子于地宫中薨逝,他就无缘无€€故大病了一场,头发也白了。”

第105章 对症 “看看林荆璞,便该知道与敌同谋的下场!”

转眼便到了立秋。

邺京患病之€€人日益减少,魏绎近来有重开廷试的打算。反观三郡人心惶惶,谣言肆漫,内宫与军中每日都有新发病之€€人,而林珙已病了半月余,仍不见好转,也不见病情更重,只是一日日拖着。

御医每日会诊后,必将前往太后殿内细禀。

姜熹的凤椅摆放在锦屏帷帐内,前来请安的吴娉婷一同坐在里头。宫人们皆蒙着厚重的面纱,低目屏息。

御医们沾了病气,不得€€入殿,跪在殿外答话。

“回太后的话,今日皇上的肺咳之症已有所缓解,可临近傍夜时又烧了起来,下了两副药仍不见消退。臣等无能,皇上现今是喝得€€下药,却难以进€€食,照此下去再拖延上几日,臣下们便是找出了对症之€€药,恐怕皇上的身子空耗,也熬不住啊。”

说话的人是梁复安,已近古稀之€€年,是大殷御医所的元老,德高望重。八年前邺京被攻破,他跟同伍修贤从邺京来到三郡,多年来都在为林荆璞打理身子,新帝登基后,他便负责起林珙的用药。

姜熹不慌不忙,抬眸道:“梁御医要是有了主意,但说无妨。”

梁复安苍白的面色凝重,稍加思忖,还是沉肩道:“太后,此次疫病先盛行于邺京,邺京病患上千人,尚能医治,想来他们是得到了良方。臣一生庸碌,全凭借年岁较长得皇上太后信任,任御医所所长一职, 可想来毕生所学医术比不得€€邺京良医,实在有愧。故而臣斗胆,想请太后修书于启朝€€€€”

姜熹听言,眼底掠过一道寒光,霍然冷笑道:“朝堂大事,岂可儿戏!皇上尚在病榻中,哀家未治你的罪,怎还有胆子来提这等霍乱朝纲的荒唐事?”

她音容平缓,可在这大殿高位的陪衬下,难免让人不寒而栗。两旁宫人齐刷刷跪下来,请求她息怒。

哪知唯独梁复安益发无畏,磕头疾呼:“臣医术不精,死有余辜!可江山社稷,也当€€以皇上龙体为重!如今大殷皇嗣凋零,望太后三思呐!”

他身后的数十名御医也贴地而跪,齐声长呼:“太后三思€€€€”

梁复安医术平平,林荆璞经他调理,身子也不见变得€€有多好,可他的德行人品向来服众,御医所有他坐镇,自是拧成一股绳。

“太后三思!”

“太后三思啊!”

不多久,梁复安额前已磕出了鲜血。

姜熹没让人去扶他,冷漠地看了一会儿。

直至梁复安磕不动,一头栽下,似要晕厥过去,姜熹才叹气道:“梁御医又何苦逼哀家?卿等有所不知,珙儿前年生了场大病,哀家当时带着他四处流亡,未得及时医治,不想从那次起便落下了病根子,生了病总不见好。此次病情反复,也未必全是你们的错,哀家也从未责怪御医所。要真能为珙儿好,莫说是修书,哀家跋涉千里,亲自跪到那启朝皇帝的面前求又有何€€妨?怕只怕启朝皇帝没那么好心肠,何€€况便是求来了药方,珙儿的身子也未必就能见好。”

“三郡疫病要是遏制不住,迟早会危及临州与允州的百姓……启朝定不会坐视不理,如若、如若此时我们肯先向他们交好,说不定就能先一步缓住情势!皇上如今危在旦夕,必得€€先忍一时之气啊太后!”梁复安斜身喘气,言辞激切。

姜熹仍是蹙眉不耐。

吴娉婷见状,拈起帕子,矫作附语:“母后,梁御医说的也不无道理,面子再要紧,总归还是皇上的性命要紧呀。”

姜熹斜了她一眼:“皇上病重,哀家代掌传国玉玺,忙于前朝事宜,无暇亲自在病榻旁照看。皇后若是心系皇上安危,念着夫妻情深,便该替哀家多去看望看望皇上,怎么见你还不如柳太傅去的勤快。”

吴娉婷一时面红耳赤,小声嘀咕:“皇上这病,是见不得€€人的,臣妾才……”

姜熹训完吴娉婷,心中又闷了一肚子火,摆手€€道:“珙儿的身子哀家清楚,此事,须得从长计议。诸位爱卿辛苦了一日,就不必再跪着了,先退下吧。”

“太后!”梁复安胸中强撑着一口气,跪着上前了两步,高声劝谏:“皇上的病拖不得€€!且不说皇上是从太后腹中掉落下来的亲骨肉,大殷亡而不绝,能残喘至今日,靠的正是皇嗣!”

“皇嗣背后都是人命!”姜熹厉声而喝,面上美貌变得€€刻薄起来:“并非是哀家不想救皇上,哀家比任何人都想保皇上平安无恙,可若是唯一的办法向启朝低头,坏了复国大业,那么皇嗣的命便也成了一文不值的贱命!”

谁都没料到梁复安这口气长得很€€,竟撑得€€他笔直站了起来,朝着姜熹步履趔趄,振臂痛骂:“复国复国,戕害皇叔,围杀忠臣,如今又枉顾帝命,你复的又是哪国!?”

“放肆!”

惊雷忽鸣,瓢泼大雨都洗刷不干净这样黑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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