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郭大友,他知道你……?”穗儿此时话都说不完整了。
孟旷眸中寒光一闪,道了句:“他不知道。”说罢,又将面具戴上。
穗儿一时沉默,瞧着她重新戴上那可怕的面具,心头不由涌出一股酸楚之感。
“我记得孟旷是你二哥的名字……为什么你会用你二哥的名字?”
“现在不说这些。”孟旷岔开话题,道,“你记住,你现在走不了了,郭头不会放你走的,但我会保护你。有些事如果你不能说,就一定咬紧牙关不说。郭头眼下不想伤你,他看出你从宫里来,留着你是为了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所以让我把你拉开,这也是一种审讯的手段。郭头的手段没几个人能受得住,那黑衣人头领撑不了多久就会吐出情报来,等天亮雪停了,他就会被处理掉,而你会被我们带回京城。之后,我再想办法保住你。”
“我……”穗儿着急了,试图说什么,但却被孟旷打断。
“你没得选!听我的。”
4、第四章【旧事】
万历十年六月廿日,大明朝立地擎天的支柱€€€€内阁首辅张居正病逝。天崩地裂,万岁辍朝,追赠其“上柱国”之崇高荣誉,谥“文忠”。然而四日后,御史雷士帧等七名言官上疏弹劾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潘晟,意料之外亦或情理之中,皇帝令潘晟致仕。潘晟乃张居正生前所荐,他的下台,向朝野内外昭显了张居正的失宠,也表明了皇帝对已故首辅大人压抑时久的愤懑不满。然而二十岁的皇帝是年轻又心软的,张先生依旧是那个张先生,对他有着父亲般的教养之恩,十数年的感情不能一瞬就烟消云散。可是凉薄的帝心也无法维持情深日长,次年三月,皇帝开始褫夺赋予张居正后人的加衔、官诰,四月下令籍没张府家产。张家未亡人头顶积蓄已久的厚厚雷云终于降下惊雷暴雨,针对张居正的清算拉开大幕。
籍没张府的任务落在了北镇抚司稽查所副千户孟裔的肩头,他负责带领卫所三百名稽查缇骑组成的部队,逮捕张居正在京的儿子们,并赶赴张居正老家荆州,封锁张府内外,羁押内眷回京,清查账户财物,抄没所有财产。此项行动,受到南衙和武骧卫支援,并由东厂中官张鲸统领指挥,乃为钦差。
然而在钦差队伍尚未赶到张居正老家荆州之前,荆州府地方官就派兵封锁了张府宅邸的所有出入口,将张府老幼妇孺锁在府中。八月初,当孟裔带队赶到时,张府已断粮上月,饿死十余口人,满院是挖开埋尸的瘗冢,宅内弥散着一股难闻的腐臭之气,惨不忍睹。孟裔心生恻隐,写信报予当时的首辅申时行。申时行看不下去,出面向皇帝求情,上下打点,才保全了张居正八十岁的老母亲得以留在荆州残喘,所留不过一所空宅和十顷田地。剩余内眷全部押解入京,缉入诏狱。
彼时,在京中北司诏狱,长子张敬修不堪严刑拷打,羞愤自尽;次子张嗣修、三子张懋修、叔父居易发配烟瘴之地生死不明;四子张简修褫夺“锦衣卫指挥”,打为庶人。不在京中的五子张允修逃难,一时下落不明。就连埋骨黄土一年的张居正,也差一点被开棺戮尸。
稽查副千户孟裔,世袭军籍,原是浙江人士,属浙军。嘉靖年间因在戚继光麾下立过抗倭大功,被举荐入锦衣卫北镇抚司担任稽查缇骑,累迁至稽查所副千户,跻身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一员,行七,惯使一柄状如€€蛇的双首刀,身手了得,人送诨号“€€刀七”。
他一生见过无数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踏过尸山血海、累累白骨,眼界心性早已非同寻常。然而这场针对张家的清算行动,却仍旧让他打心底升起一股寒凉之气。皇帝如何能对自己有着十数年教养之恩的老师下这般狠手,这个人即便犯了再大的罪过,也是身死如烟散,剩下的都是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妇孺,如此残害其遗孀,这实在是……伤天害理,有损人和。
押解犯妇归京的途中,孟裔注意到一个面貌特异、似有异族血统的女孩儿。她瞧上去大概十来岁,未到及笄的年龄。女孩虽然饿得皮包骨头,蓬头垢面,但仍能看出面色秀丽非常。她始终被同囚车的几个妇人保护着,但凡能得些饮水吃食,都先紧着她。夜里天凉,囚车也不御寒,犯妇们就将女孩围在中间,用身子替她抵御寒风。孟裔心生好奇,某日夜里,待驻扎后无人在囚车附近,他靠近囚车,询问原委。其中一位犯妇见他关心,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气说将而来。
这女孩儿叫李穗儿,是张家的奴婢。原是浙江嘉兴府嘉善县人,父母不详,面貌特异,当有异族血统。幼年时被一位居住在县城中的寡老绣娘李氏收养,母女俩相依为命。她六岁时绣娘李氏病逝,自此孤苦无依,靠在县城中吃百家饭过活,替人传话跑腿,递送物品。这孩子极其伶俐,尤其是记忆力奇佳,堪称过目不忘。据说,但凡她听过的话,见过的人,走过的路,都能全部记在脑子中,多长时间都不会忘。由此在嘉善县城中很是出名,有个“神童乞儿”的名号。
万历七年,李穗儿八岁,机缘巧合下被当时的浙江巡按御史王甫德的仆役从县城发掘,将她带到了王甫德的身边,成了王甫德的婢女。她在王甫德府中度过短暂的时光,几个月后,王甫德带着她回京述职,并将她送入张居正府中,成为了张居正京中府邸的丫鬟。
李穗儿在张居正府中得二哥张嗣修赏识,带在身边,教她识文断字。不过半年,便可将六书经义倒背如流,后张居正得知此女如此了得,便提她入书房随身侍奉,成了府中书童。如此一晃就是两年。
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后,穗儿随大哥张敬修、二哥张嗣修,三哥张懋修、四哥张简修、叔父居易扶灵回荆州老家下葬。此后,几个儿子就留在老家为张居正守孝,大哥张敬修当家,为李穗儿专门安排了一个小院,定制了大批的绸缎布料和五彩绣线,此女便每日在院中刺绣,很少出门,饭食都是家中人送去给她,她似是要完成一幅十分复杂的刺绣工艺品,这一绣就是将近一年。
到了万历十一年六月,李穗儿在荆州老家已经度过了将近一年的时光,也早就成了张家人心目中的自家人。这孩子七窍玲珑,心灵手巧又会说话,随着年龄渐长,更是出落得越发俏丽标致。张家中的婆娘们着实是喜欢她,眼瞅着她也满了十三岁(十二周岁),就快及笄,是时候寻觅人家了。只是不知为何,每每婆娘们为她张罗婚事,就会遭到守家的五哥张允修反对。
当年开年时重孝期已过,除了举子五哥,其余几位张家子嗣已然回京戴孝复职。家中现下是五哥当家,什么事都得他过问。起初婆娘们以为是五哥自己看上了李穗儿,但后又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五哥只是单纯不愿她嫁出去,只要她永远留在张府之中。穗儿自己也表示不愿嫁,只希望能一直在府中侍奉就好。
在荆州这么长时间,她耗尽心力,终日刺绣,终于绣出一幅大作。但成品除了五哥,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也就在这年六月,五哥张允修带了穗儿的绣品出门,说是要寻买家。绣品很大一匹,裹得严严实实被抬上了马车。张允修临走时向家中下了死命令,无论出什么事,必须护李穗儿周全。他似是早已预见了什么,就在他离家第二日,家中就出事了,荆州府军围困张府,府中几个婆娘们记着五哥临走时的叮嘱,拼死护住李穗儿,府中仅剩的口粮都紧着她吃,挨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现如今眼瞅着这个孩子就要被送入京城诏狱,犯妇们请求军爷开恩,帮一帮这个孩子,她年纪还很小,也不是张家人,不该受牵累。
这几个犯妇都是张府买来的长奴,除了张府无处可去,对张府也是死心塌地。但因为没读过书,经历过的事儿也少,脑筋简单,想事情也就看不到更深处。但孟裔不然,他从这几个犯妇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事无巨细的描述中,听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这个李穗儿,似是被张家几个子嗣特别保护着,她耗费一年时间绣的那个绣品是什么?为何老五张允修会亲自带着她的绣品去找买家?这个李穗儿可是在张居正书房中侍奉过的书童,记忆力非凡,识文断字,而且绣工了得,这样一个女孩,可绝不寻常。
他犹豫了很久,心觉此事可能不简单,若是多管闲事,可能会惹来无法预料的麻烦。但犯妇们的哀求,女孩沉默寡言的凄楚模样,最终让他心软了。入京的前一个晚上,他在囚车边第一次与李穗儿有了交流。他询问李穗儿,这么长时间到底在张府中绣了什么。女孩沉默了很久,最后抬头望向他,声线清冷地答道:
“绣的是这大明锦绣江山。”
女孩的话语震撼到了孟裔,这话听在耳中,全然不像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会说的话。而女孩金琥珀般的眸子里流露出的漠然冷决,更是让孟裔心头发颤。孟裔思来想去,没有再往下细问。他决定这事儿他不能插手,于是狠下心肠,从此远离了囚车。
九月,入京交割完毕,犯妇们都被押入诏狱,孟裔也就完成了他这次的任务。接下来的审讯,与他干系不大,这些犯妇入了诏狱,怕是再难全须全尾地出来。这个王朝每年不知道会有多少这样的人被牵连下狱,朝堂之争若战场,伴君如伴虎,强势如张太岳,也无法庇佑自己的身后人。
而他孟裔,一介军中粗人,家中还有一个妻子四个孩子要养活。他还是低着头卖苦力最好,上头的事他不想掺和,也没那个本事掺和。多少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好。能衣食足,阖家乐,便再无多奢望。
只是那棕发淡眸的女孩低眉垂眼的模样,以及她那句“绣的是这大明的锦绣江山”,却不知为何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5、第五章【旧事】
大明京师北京城,于前朝大都基础之上修成,壮丽非凡。天子脚下,百万人口汇聚。三百六十行当伴随着晨钟暮鼓日劳夜休,繁华喧嚣全年不歇。
宫城居中,四方层层拱卫,胡同巷道交错纵横,织成一张复杂的大网。至哉坤元,万物滋生,乃顺承天。宫城正门承天门外,千步廊西,与五军都督府相对的地方,便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衙署所在。
衙署是办公地,内有值房营房,可供当值官兵居住,但所容有限。未当值的官兵,则大多散居在京城内外。类似千户百户这类中阶军官,有些家底,大多也能在附近胡同角巷中寻个两三进的院子租住,穷苦的则只能住得更远,来回奔波便需要个半日之时,实属不易。
孟家世代军籍,祖上曾在成祖时期做到过高级参将,家中有些积蓄,于浙江宁波府奉化县有良田三十亩。嘉靖年间东南沿海倭寇作乱,孟家亦是遭难,全家被倭寇抢掠杀害,唯独军中袭军籍的长子孟裔活了下来。此后孟裔归乡,卖了在浙江的田产老宅,独身北上赴锦衣卫北镇抚司履职。不久,攒下积蓄,于北镇抚司隔着三海的灵济宫附近租了一个两进的院子。这院子本是一家织染坊老板的居处,院子被东西两头的布库夹住,沿着巷道,一溜的都是这家老板的房产。他与孟裔乃是同乡,很好心地低价租给孟裔,孟裔便在此娶妻生子,安居下来。
孟裔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身长近六尺,壮如铁塔,剑眉星目。尤其肤白,如何也晒不黑,蓄着美髯,再使一柄罕见的双首€€刀,挥刀大开大合,潇洒俊逸,颇有白面关公的味道。故而入了北镇抚司,得了个“白孟”的诨号。因着一身好本事,又为人仗义,沉稳可靠,得了锦衣卫十三太保的赏识,跻身十三太保行列,序行七,又称“€€刀七”。
锦衣卫十三太保是嘉靖初年留下来的一个名头,本不是什么有效力的组织,更类似于一个综合实力的排行榜。上榜之人都是锦衣卫中公认的翘楚,有北司也有南衙,也不乏宫城护卫亲军中的大汉将军。这些人不是本领非凡就是功勋斐然,排行以年龄、官职、功勋、声名、本领五项综合排序,序行以年龄大小和官职高低为主。但好事者大多看得是功勋、声名、本领这三项。故排行靠前的,并非当真本事就比排行靠后的强。
孟裔娶的妻子是自家胡同口子赵氏米行家的小女儿。这位姑娘时年十八岁,小字秀莲,生得娇美动人,还会识字读书,打算盘记账,是个持家的好女子。但却因为天生体弱多病,被闲话不好生养,耽误到了十七八岁尚未定下亲事。孟裔来京中履职时二十一岁,第一次领了俸禄,去米行粜米时被赵老板一眼相中,不久后便成了赵家的乘龙快婿。
夫妻二人婚后琴瑟和鸣,日渐情浓,很快长子出生,起名孟旭。孟旭出生时孟裔正当值,报信者急匆匆赶来,告诉孟裔赵氏难产了,吓得孟裔不顾一切地往家赶,好在有惊无险,母子平安。
赵氏身子弱,生了长子后,将养了好一阵子,才算恢复了元气。孟裔体恤妻子体弱,此后也就没有再强求第二个孩子。长子孟旭继承了父亲的好体格,身躯强健,手脚有力,声音洪亮,翻身爬行都比一般的孩子要快。赵氏因得了这个孩子,围绕着她不好生养的闲言碎语也就此淡去。长久以来孤身一人的孟裔终于又感受到了血脉亲情,心怀大慰,将妻、子放在心头疼爱,极为珍视。
五年后,赵氏再度怀孕,这一次确诊为龙凤胎。孟裔请来了灵济宫的罗道长为妻子诊脉。他医术高超,与孟裔曾在浙江抗倭战场上相识,与自己有过命交情。后两人几乎同时上京,罗道长挂单督讲于灵济宫,不久在灵济宫外开了一间医馆悬壶济世。他号脉之后告诉孟裔,胎位不正,此胎凶险,不知是否能安产。孟裔原本狂喜的心境一下添了十二分担忧。他悉心照料妻子,待产之日,更是请假在家全程陪伴。稳婆和赵氏娘家几个婆姨一早就待命在孟家,孩子生了大半日,妻子的痛呼惨叫让孟裔焦躁如困兽,终于产房内响起了两声啼哭,一声嘹亮,一声羸弱,两个孩子都平安降生。稳婆抱出来一看,一个瘦瘦小小,一个白白胖胖。瘦小的那个是男孩儿,白胖的那个是女孩儿。
稳婆说,哥哥先出来的,脐带缠着差点被勒死,出来后气若游丝,好不容易才哭出来。妹妹后出来的,出来后也不用人拍,一声啼哭,声线嘹亮,十分健康。
孟裔抱着两个孩儿哭笑不得,心说这妹妹霸道,打娘胎里就要夺哥哥的食,长大了可不得了。
赵氏这一胎被折磨得昏了过去,足足昏睡了两天才恢复过来,醒来后就找孩儿。孟裔把两个孩儿抱到床头,两个孩儿的可爱模样让娘亲赵氏的心化成了一滩水,她央着丈夫这就给孩子起名。孟裔想了想,道:
“哥哥叫旷,妹妹叫晴。”
自此孟家再添两口人,二哥孟旷与小妹孟晴。孟旷因着先天体弱,成长过程中三天两头生病,成了父母亲最牵挂担忧的孩儿。而大哥孟旭与小妹孟晴都是天生的好体格,在孟家好饭食的哺育下茁壮成长,好动贪玩,皮猴子一般。小妹最是崇拜大哥,大哥长了她五岁,孟晴三岁时,大哥孟旭已经开始随父亲孟裔习武,小妹对习武非常感兴趣,但父亲不教,她便偷偷地跟着大哥学。大哥最宠妹妹,对妹妹言听计从,变着法子偷偷教妹妹功夫。
但是兄妹俩骨子里很懂事,玩闹过后,就会趴在老二孟旷的床头,陪孟旷聊天玩闹。孟旷总是生病卧床,下地走动的时间不多,孟裔专门把家里日照最好的东屋腾出来,给孟旷在窗边做了卧榻,让他即便卧床也能晒一晒太阳。
自赵家龙凤胎出生之后又五年,赵氏第三次怀孕,这一次降下一个女儿,起名暧。这一胎比龙凤胎还凶险,彻底伤了赵氏的元气,小女儿孟暧也完全承袭了母亲虚弱的体质,自小便有喘疾。罗道长说赵氏此后不可再生育,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孟裔自此再不敢让妻子冒风险。
时光飞逝,家中四个孩儿们日渐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