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第5章

大哥孟旭六岁发蒙,起初是孟裔带着读书。但孟裔虽读过几年私塾,文化水平确实有限。十岁时,孟旭被送去了书院读书。书院名唤“精卫”,是上京十二卫筹办的给官军子弟读书的官办武学。

次子孟旷虽然体弱,但天资聪颖,孟裔和赵氏娘家商量着,专门请了一位教习先生来家中教导孟旷读书。先生姓梁,名季语,字德言,是国子监的博士,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只是太好喝酒,无所积蓄,出外教书是为了赚点外快,以赀酒钱。他看上去为人有些古怪,据说好像是那位鼎鼎有名的“狂人”李卓吾【注】还在国子监时的好友,也是他的信徒。孟裔也不大明白学问里的门道,只是看这位教习很是喜爱孟旷,孟旷也很喜欢这位老师,便让他一直教了下去。

孟旭不喜读书,读了五年书便不读了,倒是武艺日渐精湛,终日里习武,筹备参加武举。孟旷则在梁先生的教导下学问日益精进,梁先生对他赞不绝口,称他乃是与张太岳一般的神童,等过几年参加科举,便可一举高中。

大哥习武,二哥学文,不甘寂寞的三姐孟晴则开启了她的“蹭学”之路。生而为女,三从四德,合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这个丫头偏偏要迈出去,不仅如此,还自作主张随大哥习武,随二哥学文,学得不亦乐乎,本领竟然丝毫不比两位哥哥差。起初孟裔、赵氏夫妻俩还不让她打搅哥哥们,但渐渐发觉这丫头天赋异禀,孟裔不由起了心思。

若这丫头能习得些本事,倒也不是甚坏事。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技多不压身,能保命。早年间经历的诸多生死磨难,让孟裔没有被理学那一套伦理观念所束缚,他决心让女儿也开始学文习武。不过,毕竟是女孩子,让人看到了闲言碎语到底不好,干脆,就让女儿打扮成男孩,等她大了再改回女儿装扮亦不迟。

于是八岁的孟晴收了女儿家的打扮,换上了哥哥的旧€€褐,开始成日里跟在哥哥身后跑。白日里随大哥习武,出没于校场、作训场。夜里便在二哥屋中点灯习字,陪二哥读书。学问本领日渐精湛,更是出落得越发标致漂亮。

孟晴孟旷虽不是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但眉目五官却也十分相像,四方邻里总分不清她和孟旷谁是谁,也并不知晓孟旷体弱极少出门,故总把跟在老大孟旭身后的“虎小子”当做老二孟旷,孟晴因此十分得意,孟家夫妻也乐见如此。

此后幺女小暧也加入了随兄姊读书的行列。她身子弱,实是不能习武,但却天生爱读书,冰雪聪明。小暧尤其喜欢姐姐,总是跟在姐姐身后,她幼年那段时间,赵氏总是生病卧床,不能照顾她,她几乎是晴姐姐一手带大的。

十一岁那一年,打好功夫基础的孟晴开始随父亲和长兄习练€€刀刀法。这特殊的武器以及其演变出来的犀利奇诡的刀法,乃是孟家的独门秘术。

孟家先祖是太/祖时期从滇南走出来,参加反元战役的哈尼族勇士。后成祖时期,靖难之役中也立过功勋。这套刀法,是寨子里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刀法。在林木茂密的烟瘴湿热之地,蛇虫泛滥,这刀法就是仿蛇出击时瞬间爆发的姿态,将两柄弯刀连接,上刃、长柄与下刃组成逶迤的蛇身状,以快速抽劈旋斩的方式挥舞,动作大开大合,迅疾无匹,要诀就在一个猛字,需要极强的腰腹和腿部力量。

这套刀法对女子来说习练十分困难,父兄本以为孟晴是女孩子,可能练个皮毛就练不下去了,要练成此刀法,吃的苦实在是连男子汉都无法忍受。然而孟晴却咬牙坚持了下来,不仅完成父兄安排的功课,还自己给自己加练,终日里戴着负重在身上,熬炼筋骨。瞧着她如此认真刻苦,又当真有天赋,孟裔不由更加坚定要培养女儿的决心。似她这般年纪的女子,都已然开始缠脚纤足,学掌家、织女红,筹备着要出嫁了,可她却坦荡荡一双天足,从来也不碰那劳什子针线,一双手尽是磨出来的粗糙茧子。功夫日进,她这身子也愈发长成,高挑强健不输男子,步步生风可追车马,举止间毫无女儿家做张做致的姿态,肆性洒然,朗朗如日。赵氏不由忧心忡忡起来,怕这孩子将来没人敢娶。

万历十年,孟晴十四岁,即将及笄。大哥孟旭已年满十九,即将及冠,并已参加顺天府武举乡试,夺头名,补锦衣卫缺,任从七品小旗,分在巡城卫所,专司宫城城防。这差事不似北司南衙浑水一滩,更稳定更清闲,只要小心谨慎,便一辈子不愁吃穿。孟裔十分满意儿子闯出来的成绩。同年孟旭告诉父母亲自己相中了一个女子,是同僚家的妹妹,虽然只是远远望了几眼,但却陷入情网,非她不娶。双喜临门,孟家夫妻不由十分开怀,开始筹办着为儿子提亲。

孟氏本是哈尼族裔,但出滇入汉已愈百年。长久以来,诸多生活习惯均已汉化。不过孟家素来秉承一夫一妻白首终老的规矩,家中青年男女可自由恋爱,之后让父母长辈过眼同意,便可成亲,这是寨子里带出来的习俗,一直在孟家延续。

如今,孟旭大了,就要成家立业了。孟旷孟晴这龙凤兄妹,也快要十五岁了。就连幺女孟暧也快十岁了。真是岁月如梭,孩子们都大了。孟裔这些年也深感年岁渐长,体力下降,大大不如从前了。或许,再苦个三五年,等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他便也退了,锦衣卫的差事朝不保夕,面对的是太多的人间黑暗,时间长了,会腐蚀人心。饶是他心念坚忍,也深感疲惫不堪。

万历十一年的张居正清算案,是孟裔参加的最后一次行动,上头已答应让他此后退居二线,任卫所教官。只是孟裔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生命,他的家庭,他所珍视的这一切,就在这一年走到了关键的转折点上。

6、第六章【旧事】

万历十一年九月初三,秋已半,北京城渐渐转凉,白日里天高气清,到了夜里已然有些寒了。酉正一刻,正是日暮时分,西落的金阳洒满灵济宫西巷,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远处走来一个高挑的身影,一身粗布竖褐,随意挽着发髻,戴一顶斗笠,肩上挑着担子,担着一筐柴一筐枣,担杆上还拴着山鸡山兔,背后负着长弓箭袋,还有一个用麻布捆着的长条状物什,很沉重的模样,似是武器。手脚上都戴着厚重铁片打制的负重物,全身上下的负重少说也得上百斤,饶是如此,却依旧健步如飞,手脚伶俐。

她很快来到一户人家门口,门扉上贴着红门对,上书“竹报平安日,花开富贵时。”另有一对门神威武而立,须发皆张。她也不去瞧,径直推门而入,一入门便笑着出声喊道:

“娘亲,暧儿,我回来啦!”出口是清泉般悦耳动听的女声,原来这戴斗笠的挑担人竟是个女子。却是身形颀长,肩背有力,前胸平坦。不熟之人,乍一入眼还当是个精悍爽利的年轻男子。她进门放下担子,摘了斗笠,露出底下一张秀美的容颜。远山黛眉,瑞凤长眸,鼻梁挺翘,红唇微弯,笑靥嫣然若春日暖阳。可着实是个俏丽美绝的娘子,哪还有半点男子之风?说也奇怪,这一张俏美容颜配上这一副高挑强健的身躯,竟透出十二分的英挺俊逸,磊磊飒爽,让人瞧着便心生好感。

“阿姐!”北屋堂口蹦出一个小丫头,总角之年,一身梅红色的衣裙,娇俏可爱。她一路小跑奔向门口,从后一把抱住了正背对着她闩门的斗笠女子的腰际,小脸埋进她衣背亲昵相蹭,逗得斗笠女子笑出声来。

随着小丫头,堂口又出现了一位美丽的中年女子,裙钗淡雅朴素,系着围裙挽着袖子,湿漉漉的双手一边在围裙上擦着,一边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暧儿莫闹,别逗急了又要喘,让你姐进来再叙话。孟晴,去井边洗洗,瞧你脏兮兮的,洗干净了准备吃饭,顺便打桶水到厨房来,将那枣儿泡上。暧儿,去叫你二哥到厨下来。”

“是,娘亲。”姊妹俩异口同声道,随即孟晴转身,将暧儿抱起,逗她道:

“我家小妹一日不见居然长胖了!沉甸甸的。”

“才没有呢!是阿姐你累了,没力气了。”暧儿辩解道,随即在姐姐怀中笑作一团。

姐妹俩闹了两下,孟晴便将孟暧放下,孟暧一溜小跑向东屋而去。孟晴重又担起扁担,穿过堂屋,进了后院,将那一筐柴在柴架子上堆好,随即将那麻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什往柴堆边一靠,那里面包着的是她未开刃的€€刀。她来到井边,利落地打水洗漱。她清早起身,上城郊山上打猎习武,日暮时分,打回一筐柴一筐山枣,另有山鸡两只,山兔一只,收获满满。她大约每五日会去一次,每次回来都能给家中带足柴薪与山货,家中已经很久没在市场上购过这些东西了,省下不少银钱。

她打了一盆水,将山枣在灶台上泡上,一旁的灶台边,赵氏已端盘盛出锅中炖着的菜,上了不远处的餐桌。

“娘亲,我把山鸡和野兔先搁在火眼这里了,等会儿我帮您杀了。”孟晴笑道,起身时没在意衣襟散开了,结果前胸开了个大门,露出了里面紧紧缠绕着的束胸带。

“你这丫头啊,你看看你……”赵氏望着孟晴道,“女娃也没个女娃样,你又束胸?等下快解了,你也不嫌勒得慌。都怪你爹,当初脑子发热,非要让你习什么武。”

“哎呀娘亲,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这茬,当初您不是也答应了吗?”孟晴笑着重又掩好了衣襟,走过来帮赵氏端菜。

“我能不答应吗?你爹那脾气,我可拗不过他。娘亲是怕你将来嫁不出去,你都及笄大半年了,也没人来说亲,整日里就在外野,也不着家,菜市口打铁的牛娃子力气都没你大。”

孟晴噗嗤笑出声,道:“人家却也没见过孟家三女,如何没头没脑就来说亲?不都以为我是二哥嘛。”

她话音刚落,背后就响起了一个年轻文雅的男声:“又说我甚么?”

孟晴扭头看向门口,果见她那龙凤哥哥就站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望着她。十五岁的少年羸弱的身躯还没孟晴高,手脚纤弱,皮肤苍白,但面容却十分俊雅,一身的儒士风度,面貌与孟晴有八分相像。他身边,刚及他肩高的孟暧努力地扶着他,也是瘦弱不经风的模样。这羸弱的兄妹俩与孟晴对比之下,若是不瞧彼此相像的面容,简直像是两家人。

“二哥,我说你在四方邻里口中,可是个壮硕精悍的好汉子呢。”孟晴故意打趣道。

“臭丫头贫嘴,不许损你二哥。都过来吃饭吧。”赵氏对着孟晴的脑门给了个栗暴,孟晴捂着脑门吐了吐舌头。门口的孟旷在孟暧的搀扶下,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揉了揉孟晴的头算作报复。

众人围着一张上了年头、满是划痕刻印的四方八仙桌坐定,举箸儿吃饭。菜式简单,青菜炖豆腐,两日前刚卤好的酱野鸭,剩下的半只分食,六必居的酱菜一小碟。饭是大碗的白米饭,家中最不缺的就是米粮,赵氏娘家隔三差五会送米粮来。然而家中最能吃饭的两个男人这会儿不在家,食量当属孟晴为最。饿了一天,她吃得狼吞虎咽,却是只吃菜不吃肉,还总往娘亲兄妹碗里夹肉。但孟旷孟暧都不爱吃肉,孟旷是脾胃虚吃不下,孟暧则是挑嘴又嗜甜,总爱吃些驴打滚、艾窝窝之类的小糕点,不过家里管得严,也不许她多吃,否则喘病会发。赵氏又心疼大女儿终日里习武耗损气力,大女儿夹到自己碗里的肉,又被送了回去。最后这半只鸭子,大部分还是进了孟晴的肚子。

食不言寝不语,家中吃饭不说话是规矩,父亲长兄在时如是,不在时亦如是。父母兄弟姐妹,一家人全在一桌上吃饭,不分尊卑长幼,孟家有些规矩大如天,有些规矩却视若粪土,一家人都极有个性。吃完了饭,孟晴帮着母亲收拾残羹、洗刷碗筷,又烧开水给今日的猎物褪毛清肚,刷洗干净用粗盐腌上。孟旷、孟暧坐在餐桌边吃枣喝茶,一家人这才聊开。

“二哥今儿身子如何?”孟晴一边忙活一边问母亲。

“尚可,早上起身在院子里走了走,晒了会子日头。午间饭吃得不错,午后睡了会儿,之后一直在屋里看书,我给他添水时瞧他聚精会神地写了篇文章。”赵氏道,只要儿子身体状况好,她就开心,眉梢眼角都透着喜悦。但随即却又叹道:

“唉,这开年刚过了院试成了廪生,却拖到现在不入府学,府学那头该有意见了。”

“不妨事,爹爹都打点过了,还有梁先生在,府学那里知晓二哥身体弱,不能来回奔波。”孟晴安慰道。

“是啊娘亲,你就放心罢,梁先生和学政是同乡,都通过气了。”一旁的孟旷附和道。

瞧娘亲忧心着不答话,孟晴转而道:“暧儿今儿听话吗?没有乱跑吧。”

“才没有哩。”小姑娘蹙了蹙鼻尖,嚼着山枣含混道。

“她又跑不远的,可总往你舅家跑,问你舅讨甜糕吃。你舅那心肠软得跟水似的,一乞乖他就没脾气,全依了那小馋鬼。瞧她那样儿,就怕她犯喘,提心吊胆的,也是个不省心的。”提起这小丫头片子赵氏就气不打一处来。

孟晴装作生气的模样,道:“该教训,我晚上说说她。”心里却想,暧儿能活泼点倒也好,大舅是个明白人,做事有分寸。她偷偷向小姑娘眨了眨眼,暧儿捂嘴偷笑。结果被身旁二哥抓个正着,刮了下鼻梁,不由撅起嘴来。

孟暧如今夜里都跟着孟晴睡西屋,姊妹俩感情极好。北屋正堂是父母的寝居之所,而东屋则是两个儿子的居所。由于现在大哥孟旭已入锦衣卫当差,这几日恰好轮值,起居执勤都在宫城内,所以东屋只有老二孟旷在住。

孟旷这些日子逼着自己吃好睡好,勤加锻炼,想把身子养好些。大哥眼下要定亲了,等成了亲,他便不好再与大哥同住,到时候他便得搬出去入府学。只是这事儿也没定,大哥孟旭的意思是他若是娶了亲,便另外搬出去住,不让孟旷折腾。孟旷觉得大哥须得在父母跟前尽孝,自己身子不好,实难权尽孝道,反倒要让父母照顾。最近一段时日,兄弟俩还因为这事儿头一回闹了别扭。再有一日,初五大哥孟旭就要结束这次当值归家了,他想着得再和大哥谈谈。

赵氏望了一眼厨房门外的天际,金阳渐隐,夜幕降临,估摸着该到一更天了,于是对孟晴道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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