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依靠着门扉,隐隐哭泣。一如九年前她刚到孟家的第一个黎明,小小的她缩在孟氏姐妹的床榻角落里瑟瑟发抖一般。
命运轮转,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穗儿在冰凉的地上坐了太久,身子都冻僵了,嗓子也哭哑了,泪水糊在面庞上,双目红肿难堪。终于门外响起了开锁声,门吱呀打开,孟旷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她大概是没想到穗儿就坐在门口的地上,一时间错愕了一下。
瞧着她面庞哭得一塌糊涂,孟旷冰冷的神情一时间闪过一丝不忍。她唇角颤了颤,道了句:
“起来,过来吃饭。”
随即自己率先走到一旁的桌案边,把食盒中的餐食摆上桌。
等她摆好餐食碗箸,半晌,穗儿都还愣在原地不动弹,孟旷坐在桌边远远瞧着她,又冷冷刺了一句:
“怎得?哭懵了?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不会还要我去扶你吧。”
屈辱之感涌上穗儿的心头,她咬牙,愤愤地站起身来。起得太猛了,一时间眩晕上头,身子摇摆,差一点跌倒,忙扶着墙闭目缓了缓,才总算站稳。她没看到,孟旷身子在原地动了动,差一点起身去扶她,最后又保持回了原状。
穗儿走了过来,孟旷指了指一边的盆架,道:“洗个手擦把脸再过来吃饭。”
穗儿顿了顿,依言做了。然后坐在了孟旷的对面,桌上摆着一碗热汤,穗儿哭到口渴,嗓子喑哑,这汤真是恰到好处,她忙连喝了几口,解了渴。桌上只摆了一人份的饭食,两份剩菜一个白馍,没有肉。穗儿都吃下去了,没有浪费。
孟旷一直沉默着等她吃完,才终于发话。
“当年我父兄送你去辽东,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这九年你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入宫,如今又是怎么出来的。你详细说来。”
穗儿沉默了一会儿,道: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有些事我也不清楚,你再如何问我,我也是不知的。”
“你先说。”
穗儿整理了一下思绪,以平静的语调开始叙说:
“我说了,我随着你父兄出了城,一路往东,大概行了二十里地,到了第一家驿站€€€€三元驿附近歇脚。我喝了水囊里的水,很快就人事不知了。你父兄之后去了哪里,发生了甚么事,我一概不知。我醒来后,就被人抓了,关在水牢里。我最初不知道抓我的人是谁,他们瞧上去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但是嗓音尖细。我后来才明白他们应当都是宫中的内侍,受过军事训练。他们逼问我在张府到底绣了什么,我被折磨了好几日,大半个身子长时间泡在水中,失温,窒息,双手被吊着,手腕皮全磨破了,不停地流血结痂又流血。我受不住,答应告诉他们我绣了什么,但是要他们把我捞上去,我得手绘,身子不能废掉。
他们答应了我的要求,把我弄出水牢,蒙着眼送到了一处院子里,请了一个大夫给我养伤。也就三两日,他们又来逼我画图。我以手受伤尚未痊愈为由表示不能画,他们就强行把我按到案台上画。我最后不得不把图画出来给他们。”
“那是什么图?”
“我不知道,在我看来都是一些十分古怪零散的碎片画,画上的图案勉强可以辨认出豹、狼、虎等等猛兽的。也许可以拼接起来,但我自己试过,完全没有头绪。当年在张府,我刺绣都是按照京城送来的图稿绣的,给我什么我就绣什么,图稿陆陆续续送了一年,我也就绣了一整年,全是碎片画,有四十多幅,每幅都有三尺见方。”穗儿解释道。
孟旷蹙着眉听她说完,没有再继续追究绣了什么这个问题,让她继续说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画了图稿,他们也不放过我,大概是拿着图稿无解,他们又来逼问我到底这图是什么,怀疑我是胡乱画了几幅画糊弄他们。我被他们用鞭子抽,折磨得遍体鳞伤,我知道若再这般下去,我定会一命呜呼。为了活下去,我想了一个办法自救。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逼问藏宝地在哪里。想必你也知道,当年抄没张府财产,抄出了黄金两千多两,白银十五万两,金银器共逾万件,另有珍珠、玛瑙、翡翠、水晶、象牙等贵重物品近两百件,锦缎纱绸三千五百余匹。这些在穷苦老百姓看来富可敌国的财产,在很多官员的心目中,确实是少了。人们猜测还有一大笔财产被张太岳藏匿起来,而我作为书房侍童,突然被送回老家刺绣,很不寻常,很多人猜测也许我绣的就是藏宝图。当年不论是诏狱的黎老三、你父兄,还是后来抓我的好几批人,都是出于这个目的,想要找到那批财宝的下落。那一年,张家五子张允修依旧下落不明,几个发配烟瘴之地的张氏子弟离得太远,要找他们十分困难,而且逼问他们暴露自己的风险太大。我作为一个近在眼前的知情人,位卑人轻,自然就成了最佳的逼问对象。
我编了谎话告诉他们,也许我能找出藏宝的地点。宝藏被分了几个地方藏匿,我需要将那些刺绣画与大明舆图进行比对,然后找出可能的藏宝地点。我的这个说法说服了抓我的人,我为自己争取到了时间。这帮人开始按照我分析的地图出去寻找宝藏,我则开始寻找逃跑的路径。后来让我寻到机会,逃脱了出去。我知道是有人帮我的,光凭我自己的力量不可能这么轻易逃脱。抓我的这帮人之中,还藏匿着其他势力的暗桩。果不其然,我刚逃出去,就被这个暗桩带走了。他告诉我,抓我的人是东厂中官张鲸,而他是恭妃的人。”
“恭妃!”孟旷吃了一惊,恭妃王氏是当今皇长子之母。今上登基后,围绕着立储的问题,皇长子与皇三子已然争了好些年,事关恭妃,事情立刻就更加复杂了。
“那暗桩告诉我,恭妃和皇长子在外的势力不强,能帮我的很有限,甚至根本不敢直接与张鲸的人起冲突,只能暗中救我出来。为今之计,我必须想办法入宫,只有入宫,我才能保命。”
“那暗桩是谁?”孟旷追问道。
“方铭,当时只是南镇抚司的一个总旗,后来听闻升了南镇抚司的副千户。我后来才知道,南镇抚司有相当一批人是张鲸的人,专门做他打手,方铭也是其中之一,但他其实是恭妃和皇长子安插在张鲸身边的人。”穗儿答道。
孟旷点头,她知晓此人,因他也是当下十三太保之一,行十二,尚排在孟旷之前。诨号“典校郎”方十二,是锦衣卫内难得的文雅人物,且对锦衣卫庞杂繁多的内部人员情况一清二楚,活似书库的典校郎一般。
穗儿顿了顿,低下头来道:“我当时别无他法,便只能听从方铭的安排。他悄然带我入宫,买通了尚服局的司衣,将我加入了当年新入的一批尚服局刺绣宫女名单之中,化名惠儿。此后数年,我留在宫中,张鲸曾查到过我的下落,我为求保命,拼死博得太后看重,指名要我制衣,张鲸才不敢明着动我。宫中尔虞我诈,暗箭难防,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挣扎保命,数度差点被阎王索命,无数次死里逃生。一直到万历十六年,张鲸圣前失言,被罢官归乡,彻底失势,我才能够获得些许喘息。此间,恭妃数度找到过我,也问过我有关那笔传说中的宝藏的事。但因为张鲸搜索多年无果,恭妃也不能确认我的想法是否是正确的,宝藏之事自此成迷。唯一的办法,就是寻到现在仍然幸存的张家人,从他们口中得到些许消息。
此后又过了四年,也就是前段时间的事,恭妃和皇长子派出去寻找张氏子弟的人终于传回消息,说是找到了五郎张允修。但是张允修声称他也知道得不完全,只知道一部分拼接图纸的口诀密钥,另有几段密钥,张氏兄弟分别掌握。如今张家长子二子均已死,还剩下三子、四子和五子天南地北苟延残喘。而当年那批绣品已然被焚毁,我是唯一记得全部图纸的人。他必须亲眼见到我,让我当着他的面画出图纸,他才能按照我画的图说明图中的奥秘。据传回的消息,张允修双足有疾,已然不能长途跋涉,现如今人在大同。所以恭妃才安排我悄悄混出宫去,赶往大同与张允修会面。但不知怎么消息泄漏了,我出宫后,恭妃安排送我去大同的人没有出现,反倒有一群陌生人一直在跟踪我,我不得以拼命跑出城去,一路快速向西北方向逃亡,不巧遇上大雪封山,只能逃上了妙峰山。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三两句话云淡风轻地就把九年间的事儿说完,好似非她亲身经历。可闻者孟旷内心深处却听得心惊肉跳,这些年穗儿所经历的事,当真是一波三折,步步惊心。孟旷一时有些悔意,自己似乎不该把家人死去的仇恨怪罪在她头上。可是,她这心里恨了这么多年,一时之间,却又扭转不过来了。
她有些别扭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闷声道:
“如此说来,害死我父兄的人,应当是张鲸了。”
“若不出意外,应当是他。”穗儿道。
孟旷咬牙,寻寻觅觅九年时光,她终于确认了杀死父兄的仇人所在。眼下张鲸退废林下,人在杭州,路远迢迢,她身为锦衣卫也不能乱跑。该如何报家中血海深仇,还有待计划。
穗儿见她满面仇恨难以掩饰,终于鼓足勇气问道:
“当年你父兄去世后,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何以如今搬到了这里?”
孟旷被戳中痛处,一时唇角下撇,面容悲戚。她虽不愿回忆惨痛的过去,但还是决定把家中发生的事和穗儿简单说说。于是整理思绪,组织语言,随后终于开口叙说。
13、第十三章
“你们走后第五天,巡捕营的人找到了我们家。当时我去了城外打樵,只有母亲、二哥和小暧在家。巡捕营说有郊外的村民在田埂里发现了两具男尸,报了官。仵作勘验后,有吏员认出可能是锦衣卫稽查所副千户孟裔与其长子孟旭,现在需要家里派人过去认尸。据我二哥后来跟我描述,娘亲和小暧都吓坏了。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即便身子不好,也要扛起责任。二哥和娘亲把小暧送到了大舅家,然后大舅陪着二哥、娘亲一起随巡捕营的人去了停尸的顺天府衙。看到尸体时……娘亲大受打击,当场犯了喘疾,眼看着要不好,我二哥也是天旋地转差点要晕倒。大舅慌忙让人去请大夫,但是大夫赶过来时已经迟了,我娘亲就这么过去了……”
孟旷说到此处,一时说不下去,下唇在轻轻地颤抖,眸光中凝着一股深沉的哀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有千钧重,沉沉地压在穗儿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孟旷沉默了一会儿,压下一时涌起的情绪,才继续道:
“我们是一日之间一下失去了父亲、母亲和大哥,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就像天塌下来一样。记忆里,好像我能撑下来,是因为还有二哥在。他那么病弱,却为我和暧儿扛下了所有的重担。还有大舅和表哥,忙前忙后,一手操办了丧事。最后出殡时,我强迫自己仔细查看了父兄的尸体,他们是被乱刀砍死的,身上全是皮开肉绽的刀伤。据仵作说,他们身躯僵硬,皮肤苍白,是失血过多之状。人大概是死于四日前,因为天寒地冻,所以尸体并未腐坏。死时手中还握着武器,应当是战斗到了最后一刻。那片田埂是抛尸地,战斗现场在三元驿附近的一片丘陵之中。为何凶徒会抛尸,至今原因不明,官府猜测凶徒可能是附近的流民,杀人的目的是抢劫,而战斗地应当是他们的聚集地,他们害怕官府查过来,遂抛尸转移注意力。
但是我后来查过,那里根本就没有流民聚集,官府的解释根本是胡编乱造,只是为了应付了事。我父亲和大哥都是锦衣卫,他们的死,在锦衣卫内部也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迫于内部压力,专门派了人去细细查过案发现场一带的情况,怀疑可能与三元驿附近聚集的劫掠商旅的匪帮有关,那附近混有不少山东的白莲教匪帮,凶悍无匹。任我父兄如何身手了得,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但是再往下细查,困难重重,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如今看来,他分明是贼喊捉贼,他与张鲸沆瀣一气,我父兄就是被他害死的!”
孟旷怒然一掌拍击在桌面上,“嘭”的一声巨响,桌腿与桌面榫卯处一下多了一条裂纹。穗儿被她这一掌吓得惊起,心脏怦怦乱跳。
屋内在这一声巨响后陷入沉默,穗儿煞白着脸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孟旷。但见她双目赤红,眸光闪烁波动,似是在痛楚地思索着什么。不一会儿,她将眸光投向穗儿,穗儿当即低下头去,不知为何不敢与她对视。
“抱歉,我吓到你了吧。”孟旷有些生硬地说道,穗儿能听出她的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