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第137章

二人处理孟旷伤口时,注意到了班如华抓着她的手臂,孟暧与穗儿也没多问,用力将班如华的手给扳开了,孟旷的手臂总算获得了自由。穗儿心疼班如华将孟旷的手臂抓出了印子,一旁的白玉吟却问了一句:

“这位姑娘是谁?”

郭大友解释道:“啊……她是我侄女儿,是我结义大哥罗千户收养的养女,名叫班如华。她多年前被大哥送到江南来学习刺绣,后入了南京织造局做工,一直就生活在南京。此番不幸被牵连进来,肩头中箭,受了重伤。”

白玉吟点头,穗儿却凝着眉目多看了一眼班如华。

恰逢此时,孟暧处理完了孟旷身上的伤,又来处理郭大友的,郭大友便借此机会,将方才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全部与孟暧、穗儿和白玉吟说了。他说完了,伤也再度处理好了。这时孟暧才转而来瞧班如华的伤,

她的箭伤处理得没什么问题,孟暧探了探她的脉象,道:

“她没甚么大碍,就是受惊过度,失血过多,身子发虚,需要好好将养。有参片提气就很好了,接下来就是要确保她不会风邪入体。每日要勤换药,勤擦身清理,注意伤口的愈合变化,这天热,箭伤好得慢,容易发生感染溃烂。”

“孟大夫,你看伤员在马车上休息可行?咱们现在条件有限,如能藏匿在马车上是最好的,如若不行,为了伤员咱们得冒险在城中寻地方落脚了。”信阳郡主道。

孟暧思索了片刻道:“若只是一晚上没什么问题,总不过我贴身照料着。但伤员确实不能长时间待在这马车上,马车气闷不通风,不利于伤口愈合。”

信阳郡主想了想道:“这样吧,今夜大家就先在车中熬一个晚上,明日端午城门大开,咱们就随人流混出城去。然后咱们径直去钟山上的灵谷禅寺,我与那里的住持熟识,他会收留我们的。咱们就暂时先在灵谷禅寺驻留养伤,亦可躲避追兵。钟山林木茂密葱茏,气候清凉,亦是避暑疗养的好去处。”

郭大友拱手道:“郡主太客气了,此番咱们给郡主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再不敢提甚么要求,一切都听郡主的安排。”

……

这一夜,两驾马车换了一个地方驻留,信阳郡主的车夫借了神策门附近一家车行的院子,付了他们钱,将马车停入了这个大院子之中,藏在了几十驾马车之中。他给两匹马儿解了辔头,牵去马槽刷洗喂料。两驾马车就只剩下车身作为众人的休憩场所。

信阳郡主提了她的剑下了马车,主动承担起了望风把守的任务。她自知自己是个外人,与众人待在一块,妨碍人家谈论要事。她倒也豁达大方,半点也不摆出自己郡主的架子,显出了十足的平易近人。她这么做当然也是为了展示她的诚意,她希望能取得大家的信任。郭大友、孟旷等人本实在不好意思让她去把守,奈何能去望风把守的人都伤得七七八八,他们也是力不从心。

郡主车驾宽敞,便用来安顿伤员,孟暧也留在这驾车上照看伤员。穗儿与白玉吟回了自家的马车休息。二哥孟子修与罗道长果真不曾跟来,此时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有郭大友始终在身旁,孟旷实在不方便询问。穗儿纵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孟旷说,想时刻陪在她身侧,却碍于情势不得不作罢。想着等度过了眼下的难关,再寻机会与她单独相处。

吕景石去附近买了些吃食回来,众人草草用过了晚膳,那车夫又与吕景石去问车行挑了两大桶热水,众人只能简单地擦洗一下面庞脖颈,将就着熬过一夜。约莫酉时,在外望风的郡主被吕景石替了下来,回到了车架上休息。郡主回来后,郭大友觉得车厢内狭窄,又有那么多女子在,有些不大自在,便以气闷为由,出了车厢,坐在了车辕边靠着休息。他道他皮糙肉厚,受点伤没什么大不了。于是车内便只剩下孟旷、孟暧、昏厥的班如华和信阳郡主。

夜半,城内依然喧嚣,院外不断响起马蹄声与杂乱的脚步声,潞王的追兵仍在连夜搜捕孟旷等人。然而这个院子就像是展开了屏障一般,追兵没头没脑地跑过去多少回,就是不知进来查看一番。

车厢内,郡主朱青佩抱着她的宝剑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孟旷也因伤痛无法入眠,闭着眼躺在车厢座位之上。孟暧拿着蒲扇同时给孟旷和班如华扇风,比起孟旷,她此时更加关注班如华。班如华已然开始发热了,孟暧必须不断给她换冰帕子降温。

孟暧第七次给班如华换帕子时,朱青佩不禁睁开眼,望着班如华,有些忧心地询问孟暧:“她不会有事吧。”

“发热是正常现象,烧退了就好了。眼下缺医少药的,只能靠她自己挺过去,我给她服了清心净神的药丸,会有些帮助。”孟暧道。

“唉,这样个柔弱的女子,却中了箭伤,真是可怜。”信阳郡主不禁道。

孟暧见信阳郡主挺平易近人,长夜漫漫也无心睡眠,她于是起了个话头道:

“郡主这是为何会下江南来?”

“我自己做丝绸生意,经常要往来江南,尤其是南京、苏杭等地。今次也是出来拓展商路的,顺便一路游玩访友。没想到撞上了你们的这件事。”

“我等能蒙郡主仗义援手,实乃几世修来的幸事。”孟暧道。

“孟大夫客气了,我这个郡主其实只是虚名,我早已被玉牒除名,也没了俸禄,如今与我父王断绝了往来,此事未曾对外宣布过,是父王还想用郡主的身份保护着我,同时也在我身上始终拴着宗室女的锁链,希望我知道厉害后还能拉我回头。说白了如今我不过一介平民,也无甚特权,与你们没甚么区别。”

“郡主怎会与家中闹到此等地步?”孟暧不禁有些惊讶。

朱青佩叹息道:“我是宗室女,却看不惯宗室大多数人好吃懒做、骄奢淫逸的做派。有些话听来是大逆不道,我见你们亲切,也就在这里与你们说。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但我朱家也已成了大明的累赘负担。每年发我们的俸禄就要把国库给耗空,近十万的宗室,不农不仕,啖民脂膏,加起来不知要耗费多少的缗钱粮食,这都是老百姓辛辛苦苦劳作出来的呀。此等巨数当真令人恐惧,简直犹如无数寄生虫般。

自隆庆年来,开放海关,沿海通商兴起,税收比之嘉靖年间已有明显好转,沿海的百姓生活也富足了许多。这证明经商是有效的,能大大缓解朝廷的财政压力。

所以,甚么俸禄赏赐我一概不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抛头露面出来经商,就是要证明我与他们都不同。这些年我一直在外跑商,也算是经历过风风雨雨,虽然始终囿于宗室女的身份,明着他们得给我面子,暗中我没少被轻视、嘲讽、戏弄,但我总归是借着这个身份搏得了不少好处,只能说是甘苦各半。我知道似我这般的女子整个大明也寻不到第二个了,我父王说我明明是金枝玉叶,却贪得无厌,自降身份行贱民商贾之事,丢了宗室颜面。你们也知道,宗室成员不得经商,故而三年前我直接让父王将我从玉牒之上抹除了。他根本不懂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不想做被圈养的牲畜,不想做那朱门高墙内的行尸走肉。”

孟暧,包括侧卧着的孟旷和车厢外的郭大友,不禁对这位郡主肃然起敬。孟暧感叹道:

“郡主之思,民女当真是闻所未闻,郡主之勇,更是让民女无比钦佩。若朝中大员亦或皇亲贵戚都能有郡主这般的想法,又何至于让天下百姓陷于疾苦之中呢?”

朱青佩不禁红了面庞,摇了摇手。她又望了一眼昏睡中的班如华,道:

“我只愿天下有更多的宗亲贵戚能认识到自力更生的重要性,莫要做好吃懒做的蠹虫,朝政也需要变革才行。我本以为天下似我这般的女子是再也没有了,却没想到让我遇见了这位班娘子。她当真是个十分独立自强的女子,我听闻她独自一人在南京做工生活,这般年纪也不曾嫁人,有能力在南京城雇几个仆从,住一处雅致的宅院,着实令人钦佩。”

孟旷观察着朱青佩望着班如华的神色,竟显出几丝缠绵旖旎的味道,她心中不禁浮现一个念头:莫非……这位郡主竟然对班如华起了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前段时间有朋友想和我讨论一下万历年间是否有王朝末日之风的问题,认为我刻意抹黑万历皇帝,万历一朝没有我写得这般不堪。针对这个问题,我还是想说两句的。

有一句话叫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明王朝这艘巨轮的倾覆并非一朝一夕之错,而是自朱元璋起代代叠加的错误所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这其中也有修修补补,是统治阶级的自我救赎,但最终的结果却是杯水车薪。有人说明亡于万历,这句话我不认同,明实际上亡于制度之憾,亡于统治阶级的自我局限和无限膨胀难以克制的欲望。

既然如此,万历这位明代倒数第三位皇帝(泰昌帝在位太短我就不算了),在位第一长的统治者,又怎么会一枝独秀,倒需要我去抹黑他的政绩了?万历前期的张居正改革本可以极大程度的改变嘉靖以来的各种朝政积弊,然而改革伊始就注定了不可能成功,内在原因是触动了既得利益群体,受到了极大的阻力,外在原因则必须归咎于万历,因为他过早的使改革夭折,因为他的任性妄为,使得原本有所改善的朝政弊端反弹得愈发严重。此后便是三十年不朝,不理朝政。他要学他爷爷,抓大放小搞平衡,却没有他爷爷那么高明,三大征他是抓了,但关键的内部官吏制度他却半点也不管,致使吏治混乱,腐败愈发横行,东林党由他这一朝发端兴起,步步做大,完全把持朝政,使得朱家人对明朝这艘巨轮彻底失去了控制。以至于后面的天启帝不得不抬出魏忠贤为代表的阉党来打压东林党势力,王朝陷入严重的内耗之中。开放沿海通商,也没能阻止国库连年空虚,财富都去了哪儿?你们说呢?

万历自中期以来,兵燹、灾异、民变兵变不断。仅论灾异一项,48年中仅水灾和旱灾就达439次,计当时灾害最多者为水灾,共见二百六十五次;次为旱灾,共见一百七十四次;又次为地震,共见一百六十五次;再次为雹灾,共见一百十二次;更次为风灾,共见九十七次;复次为蝗灾,共见九十四次。此外歉饥九十三次;疫灾六十四次;霜雪之灾十六次,则其尤次焉者也。北直、南直、山西、山东、陕西、湖广、浙江、河南等省区灾害频繁,而有些单次灾害,波及面非常广,危害十分严重,如万历十四年的疫灾波及217县,华北平原人口总死亡率在50~90%不等,江南地区为20~30%,其状况惨不忍闻。加之彼时因开矿、占地逼迫民反,拖欠军饷逼迫军反,更是不计其数。

遍地开花的似乎都是一朝一夕被压制下去的小乱子,但实则却是巨轮身上不断崩碎暴露而出的蠹虫之孔,若不是明朝体量巨大,自前期永乐、弘治时代积攒下大量财富,万历前期张居正改革以及隆庆开放沿海贸易还能留下一点家底,又哪里是这样的末日之景所能消耗得起的?这多么的灾害弊端,有哪一件又是万历所在意的,是他亲自处理妥当的呢?

老百姓但凡有一口饭吃,也不会造反,天启和崇祯身上背着的大黑锅,难道万历就能脱得干干净净了?万历二十年,1592年,距离1644年清兵入关只剩下52年了,敢问你可还能说,末日尚未来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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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一百一十八章

孟旷转念又想, 恐怕是自己多心了罢,郡主与班如华这才相识多长时间,怎么会就这样轻易起了心思。何况又不是所有女子都如她一般会去喜欢女子,她也未免太以己度人了。只是如若当真郡主有此旖念,对班如华来说倒也是好事,她孤苦无依的,若是能遇见一个喜欢自己的人,与她相守下去,后半辈子也就有了着落。孟旷能看出来这位信阳郡主是个热心又耿介的人, 很有主见,又十分独立, 不会受到宗室皇族的摆布, 生活富足,对班如华来说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对象。到时候, 班如华就能从对自己无望的恋念中解脱出来,自己也算是卸下了身上的一个包袱了。

只是这都是她孟十三在脑子里白日做梦, 班如华与郡主之间是否会发展到那个地步, 完全得看她们二人自己的意愿了。

孟旷又开始想穗儿了, 她想穗儿就陪在她身边,哪怕什么也不做, 就只是靠着穗儿, 她也会得到莫大的安慰。可怜她与穗儿近在咫尺,却只能分隔两个车厢,实在是难过。孟旷一身伤痛, 只能自己裹了薄毯闭目而眠。在孟暧照料班如华细碎的声响中,孟旷当真迷迷糊糊入了眠。她似是做了个怪异的梦,只觉自己行走于无边的迷雾间,漫无目的,怅然若失。梦境无比单调,显出亘古般的漫长,然而她苏醒后一睁眼,才惊觉自己不过睡了一个多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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