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地山林间艰难行进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孟旷灵敏的听觉已经能听到后方骑兵追击而来的动静了。
她将江云平的刀从革带上卸下,递到穗儿手中,道:
“穗,你拿着,好歹能起到威慑作用。小心别伤着自己,记着刀口永远要朝向敌人。”
穗儿接过这柄沉甸甸的锦衣卫制式军刀,心中有些发慌。她是使绣花针的,可从未使过这么大一柄刀啊。她努着力将刀拔了出来,单手提着对空挥砍几下就感觉手臂没了力气。这叫她如何对敌?
“晴,这刀我还是……不用了罢,实在用不起来。”穗儿无奈道。
孟旷回首看她,伸出手来接过刀,又将自己腰间的匕首连着鞘抽了出来递给她,道:
“用这个。”
穗儿接过来,觉得趁手多了。
孟旷又临时抱佛脚地教了她几个最基本的使用匕首的握法和动作,三招“挑”“刺”“挥”,让穗儿练熟了,铭记在心,也能应付一些紧急情况。免得她在抽不出手保护穗儿的时候,穗儿毫无自卫能力。
“我应该早点跟着你学点武艺防身的。”穗儿后悔道。
孟旷笑了:“咱们俩各有所长,你要学武,那我岂不是要去学刺绣了?”
如此紧张逃命的时刻,孟旷还能跟她打趣,穗儿不禁苦笑地拍了她一下。不过如今的她相比于数月前已经强了太多,她现在会骑马了,而且能长途骑马,现在连匕首都开始使起来了,她感觉自己这几个月来,原本娇柔的身躯都变得有力量了不少,臂膀腿脚都硬了起来。
孟旷和穗儿在一路奔逃的过程中,脑海中一直在复盘方才的冲突。思虑良久,又详细讨论了一番,她们也算是看清了事情的全貌。
李成梁设了局,
企图在不引起锦衣卫怀疑的情况下,救下张允修,把锦衣卫和他李家军起冲突的黑锅丢给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去背。但他的这个局是骗不过亲临现场的锦衣卫的,与李成梁直接起冲突的锦衣卫必然要成为这个局的灭口亡魂,如此,谋局乃成。所以张允修才会只让孟旷和穗儿瞒着锦衣卫秘密将他押送到广宁,他对孟旷起了杀心,而穗儿可以不杀,李成梁完全可以抓住穗儿,强迫她配合张允修解开万兽百卉图。
当然,李成梁本就在万兽百卉图上,穗儿曾经复原过万兽百卉图,就在整个图的左上角,也就是对应大明舆图的辽东地区,盘踞着一头斑斓的猛虎,猛虎身边开了一朵盛大的海棠花。有谁能在辽东拥有这样的权势和财富?除了李成梁不做他想。只要明白了“兽”与“花”指代的意味,哪怕不解开全图,也能明白图上的图案到底指代的是谁。李成梁应当看过张允修带来的万兽百卉图全图,知道自己在图上。
张居正之所以还要把李成梁加上去,这其中有很复杂的心理博弈过程。当初张居正绘制万兽百卉图时,李成梁说不定也有参与,这幅图如果少了李成梁,无异于掩耳盗铃,没有任何意义,反倒显出刻意,叫人看轻了张居正改革的决心。张居正很清楚,这样一幅图将得罪全大明的权贵利益集团,制图人必将被整得死无葬身之地。而如果要让这幅图真正发挥其作用,只靠自己留下的松散的政治集团是不够的,这幅图必须要依附在有军权的地方割据势力手中,才能保全下来。于是他将图托付给了他最小的儿子,并让李成梁庇护小儿子。他是知道图李成梁一定会看到的。如果李成梁在图上看到他自己,他会作何感想?必然是不希望此图流出,他一定会尽全力保证这幅图一直控制在自己手中。而知晓此图秘密的张允修,则很有可能会被他灭口。但张允修活到了现在,且与李成梁之间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合作关系,这是为什么?
可以判断的是,李成梁看中了这幅图的价值,他要利用这幅图为他自己谋利,而这少不了张允修。张允修知晓李穗儿的存在,穗儿才是解开全图的关键,张允修只是这幅图的携带者和保管者,并非是制图人。但李成梁并不知道穗儿的存在,他恐怕一直认为解开全图只有张允修能做到,如果张允修死了,他将永远无法洞悉全图内容。所以他必须给张允修留活口,不仅如此,张允修要做什么他都要支持,因为张允修让他相信自己是在一步一步践行这幅图中的内容,将会给李成梁带来长足的利益。这当中的权谋制衡必然十分复杂,并贯穿了张允修在辽东的将近十年时间。
孟旷和穗儿不知道李成梁能不能看出张允修真正的野心是要颠覆大明政权,也许他看出来了,但却置之不理,他认为大明之颠覆,与他这位白山黑水间的霸主干系不大。他甚至可能会认为,将来他可取而代之。而张允修要利用李成梁和女真人完成这一目的,就需要他在多方势力之间反复斡旋。李成梁为了控制女真,与努尔哈赤结为了姻亲,并一直在为建州女真打掩护,支持建州女真吞并其他的女真部落。而张允修则利用李成梁与努尔哈赤的关系,勾结上女真人,与女真人暗地里谋划了一个更为惊人的计划。如果将万兽百卉图比做一份十分详细的菜谱,那么李成梁恐怕就是努尔哈赤和张允修要吃掉的头道菜,只有吃掉了这道菜,他们才有本钱进一步壮大自身,与明廷分庭抗礼。
一张为了推翻权贵而诞生的图,却必须依附权贵的力量来实现。一个霸主野心家恬不知耻的美梦,却成了一个仇国叛徒孕育外族入侵的温床。一个拳拳爱国的首辅宰相用自己毕生心血凝练出的革新计划,就这样被一群窃国大盗篡改,从此变得面目全非。而窃国大盗之匪首,就是其殷殷托付的亲生儿子。
再也没有比这更为讽刺的事了。
而如今仍在为这身后家国安定奔走的,是两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女子。或许罗洵和郭大友率领的三百锦衣卫也是他们的同伴,但仅凭他们这样一群人,太少了,实在是势单力薄。
而此时此刻,正有数万大军从西北调往辽东集结,率军之人乃是李成梁长子李如松。岂不知这些刚刚打完西北战事、满身伤痕的疲惫战士是来征战卫国的,还是来白白送命的?也许他们拿命换来的,不过只是王朝最后几十年的喘息罢了。
孟旷忽的想起了唐时诗人高适的《燕歌行》,同样的描绘唐军出山海关战辽东的情景: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其中这四联诗句,字字锥心,当为如今真实写照。
身后已然能听到马蹄声,大批军队踏击地面甚至使得大地颤动,枝头积雪散落,纷纷扬扬撒在二人身上。孟旷和穗儿已经走不动了,她们停下了脚步,再往前跑已毫无意义,只有回身做最后的抵抗。
“穗……你要好好活下去……”孟旷轻声说道,她心中清楚,对李成梁来说,自己是碍事之人,无需留活口。而穗儿却还有一线生机。
只这一句话,就让穗儿红了眼圈。她抓紧孟旷的手臂,愤怒又切齿地说道:
“你若死了,我还为何苟活?甚么家国我都不管,与我何干?我只要你!你若活着我便活着,你若死了,我就和你一起死。死了便死了,甚么万兽百卉图,谁也别想知道它到底记录了什么!”
孟旷下颌难以自持地微微颤抖,她没有再说话,抓紧了穗儿的手。二人十指交握,这一刻心魂都已连在了一起。
既如此,那便一起赴死!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周末继续加班,今天又是累成狗的一天,且明天也休息不得。由于我早有先见之明,今明都有存稿更新,看我如此爱你们,你们不给点支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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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第一百八十三章
“我说你们俩, 现在就要死要活的,话是不是说得太早了?”
本已做好赴死决心的孟旷与穗儿,都已拿起刀来准备展开战斗了。却冷不防从不远处的雪地之中行来一个全身白乎乎的人, 张口就是一句调侃的话, 把她二人惊了一大跳。这人全身披着雪白的布料,隐藏在雪地枯枝树丛之中,伪装极为到位,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
二人定睛一瞧, 发现这不正是老熟人€€€€黎许鸣黎老三吗?
迄今为止,孟旷和穗儿与黎老三遭遇过三次。第一次在京中抢夺穗儿的混战时, 第二次在逃离南京城时, 第三次在嘉善穗儿的旧居之中。孟旷还单独在九龙湾被他营救过一次。每一次见到他的感受都不同, 这一次见到他,不得不承认竟有一种亲切到想要落泪的感受。
而就在他身后,白雪中又有一伪装的身影出现, 正是竹妍。
“跟我来,我带你们躲起来。你们在这辽东地界上还太嫩,我好歹在这里混了数年,比你们更熟悉这里。”黎老三道, 随即又指着竹妍道,“这里更是竹妍自幼长大的地方,她比我还熟悉。不远处有个树洞,是熊瞎子的洞, 很隐蔽。那头熊前段时间被附近的猎户猎杀了, 洞正好可以给我们藏身。熊瞎子的气味很重,恰好可以遮盖我们的气味,包括血腥气。就算有猎犬搜索, 也难找到我们。”
孟旷和穗儿连忙牵起马随着李成梁走,而竹妍将她披在身上的一大片白色布料与蓑衣混织在一起的伪装披风解下来,扫地一般将孟旷和穗儿方才于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全部抹除。她一边抹除一边倒退着走,随着黎老三和孟旷等人一路掩盖痕迹。几人向着密林的西北部行去,来到一片积雪较少的石岗之上,随即在一片十分隐蔽的山坳口发现了熊洞,洞口有伪装用的大石。
孟旷与黎老三合力推开大石,几人牵着马进了洞,竹妍在外断后,确保外面没有留下痕迹,这才最后钻了进来。孟旷又与黎老三合力将大石推回来堵住洞口。
四人一马顿时被黑暗吞噬,黎老三吹亮了火折子,点燃了洞中早已准备好的,用皮毛覆盖着的炭盆,并确保烟气不会升上来。这实在谈不上照明,只是能勉强取暖。
孟旷、穗儿与黎老三坐在厚重的兽皮之上,围着炭盆取暖。此时孟旷和穗儿才后知后觉,浑身冻得发僵,身上又酸又累,已是疲劳过度了。
竹妍倒不休息,精力充沛的样子。先去将马身上驮着的江云平的尸首卸了下来,拖到洞中角落里,仔细查看了一番。随即又安抚马儿跪卧下来,帮马儿处理伤口。马儿乖巧极了,一动也不动,只轻轻打着响鼻。
“这丫头懂兽医,还懂毒药。”黎老三解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