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第207章

洞窟内暂时陷入了沉默,最终还是穗儿打破了尴尬,道:

“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辽东?”

“比你们要早两个月,我们是跟着舒尔哈齐北上的。”黎老三道。

“舒尔哈齐不是跑了吗?你们怎么找到他的?”孟旷感觉非常奇怪。

“他确实跑了,我们能找到他也是巧合中的巧合。九龙湾之事后,你们押送着岛津岁久、沈哲等倭寇与官府的人汇合了。我无法露面,只是让竹妍和阿都沁留守嘉善县城关注你们的动向,我自己暂时驻留在九龙湾畔的小渔村。当天我住在我老兄弟家里,与我老兄弟闲聊。他听我说了九龙湾发生的事,便与我说,平湖县城曾有一户名门沈氏,祖辈曾是粮长,十里八乡名望极高。家中这一辈得了一个唤作沈惟敬的后生,读了几年书,就爱对国家大事评头论足。

他父亲曾出海与倭国人做生意,他也曾随其父多次北上京城,后来家道中落,他不得已流寓北京,做些鸡零狗碎的买卖糊口,却依旧没放弃儿时建功立业的梦想。他会说倭国话,头脑也灵光,但就是怀才不遇。后来他父亲年老,一家人又从京中归乡,回到平湖老家居住,也就是最近一两年的事。就在不久前,他在县城酒楼里喝得酩酊大醉,宣称与九龙湾里的倭寇见过面,还与之谈判过,并且是他一力促成了官府抓捕倭寇的军功,居功至伟。但是没有人听他的,权当他自吹自擂。沈惟敬也瞧不起县里这些鼠目寸光的人,决意过不多久就要上京,他说他与京中某位贵人有关系门路,此番出去,定能建立一世功勋。

还有人说,这沈惟敬近几日似乎在家中接待了一群陌生人,其中有个人长得古怪,不似明人,还留着个奇怪的金钱鼠尾的发辫,瞧着像是外族里的女真人。我当时就心惊了,猜测莫非沈惟敬此人与舒尔哈齐接触过?

最近又有传言,说是沈惟敬找了县城的裁缝做了好几身厚衣裳,说是北上去辽东要穿的。看样子他说要去京中也并非虚言。

我心想,你们终究是要押送岛津岁久等倭寇北上的,总归是要在京中见面,我不若就跟着这个沈惟敬北上,瞧他又有什么名堂,说不定能一窥舒尔哈齐等人南下的意图。于是我就跟着沈惟敬一路北上,并且在某些早就有默契的、约定好的老地址或特征建筑边,我会留下记号,如果竹妍和阿都沁跟在我后面,他们能通过记号找到我。

等我走到京城,我倒是寻到了竹妍和阿都沁给我留下的记号,并找到了他们,与他们汇合。此前他们随着你们一路上京,先抵达了京城,并千方百计地探查到了张允修被锦衣卫软禁控制的消息,我们这才知道张允修原来当时就在嘉善,我猜想他与舒尔哈齐必然存在某种关联。

此后孟十三和郭大友下了狱,而沈惟敬则当真得了机会,被朝廷派去辽东出使,我便与竹妍、阿都沁率先随着沈惟敬北上辽东。此人路上有一位辽东派来的官员作陪,还有一个朝廷派去的内监随同,估摸着是朝廷派去监视他的。他在半路上曾寻机会刻意避开了这两个人,与一个人秘密会面。这人就是舒尔哈齐,是他主动找上沈惟敬的,于是我们这才发现了舒尔哈齐的下落。

由于舒尔哈齐也是随着沈惟敬北上,我们一路跟着他们到了宽甸堡,也就是朝鲜王李€€暂时被庇护的地方。沈惟敬与朝鲜王见了面,随后就过了鸭绿江去了朝鲜境内,去见小西行长了。我们当然没有跟着去,而是转而开始跟踪舒尔哈齐。舒尔哈齐期间回了一趟建州女真去见了他哥哥努尔哈赤,之后又出来,到了广宁城,大约是秘密见了李成梁。此后他就一直守在广宁城附近,而我们也一直在暗处观察着他。他似乎在秘密布置一次军事行动,来广宁时,他从建州女真带了五十人的精锐小队出来。

我们随着这个五十人的女真精锐小队一路辗转,他们在广宁城附近停留了很长时间,东南西北地跑,似乎再摸附近的地形。最后他们就在咱们眼前所在的这片黑山岗林子里驻扎了下来。我们一直隐在暗处,探听他们的虚实。却没想到今日,撞见了张允修与他们汇合,之后你们俩又追了进来。”

黎老三长长一番叙述,总算解释清楚了状况。而孟旷则接着道:

“我看阿都沁不和你们一处,你是把他派去跟踪撤退逃跑的舒尔哈齐和张允修了?”

“对。”黎老三点头。

这时,竹妍已经处理完了马儿的伤,坐到了众人身边,开口道:

“我身上有些创药,给马用了。这马儿很强壮,只要伤口结痂,基本就能恢复体力,我估计要止血得等明天。这洞里不能久留,不然很快空气就会浑浊,喘不上气来,我看,我们最好明日凌晨时分离开这里,今晚只能在这里将就了。”

“好,听你的。”黎老三发话道,随即想起孟旷和穗儿,问道:

“你们可是要继续去追踪张允修?还是说返回去?我看你们与郭大友那伙人不在一处,莫不是分头行动了?”

“老郭现在还在外面,估计正在想办法对付李成梁的人,暂时可能没办法抽出手来找我们……”孟旷道,这么说着,她便将这一路北上辽东的所有遭遇都与黎老三说了,包括目前她们对张允修的判断。

黎老三在得知张允修与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兄弟乃是同伙时,就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所以孟旷在这番叙述的过程中提及此事时,他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孟旷说完后,他道: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黎老三精明了一辈子,却没想到栽在一个小辈手里,这一耽误就是将近十年时间。好在,好在还能遇上你们,最终那厮也不可能瞒天过海。”

“他若是当真要瞒下去,估计我们也无法知晓。只是形势变了,倭寇打来了,张允修认为实现他颠覆大计的时机到了,才会主动出现。我们之所以能明白这些事,还是他主动让我们知道的。”竹妍叹息道,“自始至终,咱们还是被玩弄在股掌间。”

孟旷却道:“莫说这些泄气的话,就在一刻钟前,我与穗儿本决意赴死,却没想到得了你们的帮助,有了生还下去的希望。既然如此,就要抓住这个机会。郭大友自会追踪我们的,明日凌晨,我和穗儿就与你们一起上路,继续去追踪逃跑的张允修。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把他抓回来。”说这话时她看了一眼穗儿,黑暗中,穗儿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孟旷知道她和自己的想法是一致的。

“好,有骨气,你这后生我一直很欣赏,今日更是刮目相看。真有你父亲当年的感觉,他就是个哪怕生命最后一刻也在挣扎抵抗的人,永远不会认输,不放过任何活下去的希望,并且拼尽全力地保护所有人。那种坚毅无匹的感觉,真是令人敬佩。你父亲或许走的突然,令你们很长时间无法接受。但他死得像个军人,他生命最后一刻都在战斗。”黎老三似是被孟旷的一席话触动,感慨万千道。

孟旷沉默了,听黎老三突然提起她的父亲,原本早已模糊的父亲形象忽然在脑海中逐渐浮现,竟然慢慢清晰起来。她想起早年间父亲对她的谆谆教诲,父亲曾说,这天下是万民的天下,是数万万苦苦挣扎求生的百姓支撑起了这个大明皇朝。他食朝廷俸禄,这俸禄都是百姓纳的粮,缴的税,并不是大风凭空刮来的。天下百姓才是他的衣食父母,是他需要效忠的对象。做官差,不能忘了自己来自百姓,自己也是百姓。不论这天下谁来坐,他永远忠诚于百姓。

锦衣卫效忠皇室似乎天经地义,但皇室又从哪里来?若无万民,何来天子?昔年的朱重八也是个穷困潦倒的放牛娃,他又从哪里来?

人不可忘本。

也许这就是父亲当年会甘冒风险,选择帮助黎老三从监狱中劫出穗儿的初始动因。就因为穗儿在囚车中对他说了一句“绣的是这大明锦绣江山”。而那些早年间父亲教导她的话,曾经的孟旷听到耳朵生茧,却其实并未曾听进心里去。时至今日,她才能切身体会到话语中那真切又饱满的感情。

她喉头有些哽咽,说不出话。

穗儿似乎感受到了孟旷的心理波动,她握住了孟旷的手,转而问黎老三道:

“黎老……前辈,敢问您当年为何要谋划救我出狱?甚至不惜牺牲了您在锦衣卫中的职位。我一直认为您是因为张太岳的缘故才会救我,因为您是新党成员。但我如今,想听点心里话。”

沉默良久,黑暗中的黎老三没有给出回答,最后他只是道了句:“歇着吧,明日凌晨还得赶路呢。”

作者有话要说:忠于皇室还是忠于国家,对于炎黄士大夫来说,自古就是一种矛盾。有时皇室与国家是统一的,而大多数时候不是。在西方并没有这样的矛盾,对于西方的大臣或骑士来说,他的效忠对象十分单一且具体。唯有产生了“天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概念的中国人,才会有这种矛盾。这样的矛盾,直至反封革命结束,才终于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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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第一百八十四章

郭大友接到前方江云平所放鹰隼带来的消息时, 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这不对劲似乎毫无来由,也没有任何迹象可以作为证据支撑。

作为曾经上过战场、参与过多次剿匪行动和驱除倭寇行动的锦衣卫,郭大友在仅仅只有这样预感的情况下, 选择了隐蔽观望。

他命令手底下的一百人锦衣卫队伍停止前进, 将马匹藏入广宁城东南方向五里外的一片树林之中,他们则埋伏在树林边缘视野更开阔的雪地之中。所有锦衣卫用白雪覆盖彼此身躯,掩藏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郭大友趴在地上反复观看那封鹰隼传书,仔细思索自己那不祥的预感究竟从何而来。好一会儿, 他慢慢回过味来。

张允修一开始选择让孟旷和穗儿两个人带着他逃到广宁城,并算准了她们会将消息透漏给锦衣卫, 锦衣卫则一定会将计就计。其目的到底是什么?他最初的推测是, 张允修要声东击西, 分散锦衣卫的注意力,好让沈惟敬在锦衣卫赶到九连城之前离开边境,进入朝鲜境内。而他自己则能被广宁城外埋伏的舒尔哈齐的人救走, 甚至还能强行掳走穗儿。毕竟孟旷再强,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如果袭击来得突然,后方自己所率的支援部队都不一定能反应得及。

但他好像忽略了一个绝对不该忽略的人物€€€€辽东地区最大的霸主李成梁。由于张允修与建州女真是合作关系,他就很顺其自然地将张允修与李成梁划分进入了两个阵营之中, 并顺理成章地认为李成梁并不会参与到这件事之中来。但实际上,作为辽东的霸主,深深扎根于此的李成梁当真会看着这么多势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彼此争斗,他却旁观而不作为吗?

李成梁当真对万兽百卉图和张允修一无所知吗?广宁驿那夜, 外面的野兽叫声, 真的是舒尔哈齐发出来的?

郭大友那不祥的感觉,就来自于他对李成梁本能的忌惮。他明明心知李成梁与建州女真有不浅的关系,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忽略了李成梁参与进来的可能性?李成梁驻扎于广宁城这个概念数次在他心头浮现, 又快速掠过,他都不曾在意,直到鹰隼送来消息,告诉他广宁并无异样,终于唤醒了他心中的警惕。他大约是下意识地认为所有得到那幅图的人,都不会与他人分享这幅图的存在。但他怎么就没想过,如果张允修来辽东第一个献图的对象就是李成梁,那么所有的结论都要被推翻了。先入为主地认为张允修加入建州女真阵营,就不会与李成梁有关系了,实际上是郭大友进入了思考的盲区。

广宁当真无异样吗?李成梁当真不会插手吗?广宁越是寂静,就越是让他忌惮。他暗自心惊,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就上了张允修的当,这小子当真懂人心。郭大友暗呼不好,如果这是个陷阱,那么李成梁这会儿应当就守在广宁城东门,孟旷和穗儿危矣!

刚思及此,他猛然听见了号角声,他能够分辨那是进攻号角。他连忙拨开身下的白雪,将耳朵贴在地面上聆听,能听到马蹄踏击地面的震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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