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兮在院子里重新把蚊帐摊开晾好,表情是微妙的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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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日子,清河比较太平。
快到年关,各路妖魔鬼怪都忙着置办年货、添置新衣,没空出来捣乱。
有几户人家,家里老人重病缠身,快要翘辫子了,不知为什么又都纷纷努力添餐饭,争取撑到年后再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给儿女添麻烦,不给这吉祥的日子添哀音。
......也不让清河城隍最近太忙碌。
入冬后又下了好几场大雪,明年料来是丰收的好年岁。
最近灵斗幡和走鬼樊花灯都安安静静,晏兮表示很满意,不枉费他半夜□□鼓励老人家死死撑住,年前别死。
还特地嘱咐,要是死了,城隍来引魂的时候,就把家里的小孙子一并给你带走。
除夕一大早,晏兮领着瑞八与胡麻下山去,庙里需要置办一批年货。
杜梨是有神职的,除了平时他自己用的柏子香,过年初一到十五,在前殿也需要供奉一些香火。
街上远远的走过来一支队伍,捶大鼓如雷鸣。
前头有一对男女,带着老翁老妪的面具,扎手扎脚地跳着古老神秘的舞蹈。围在他们身旁身后的,有千八百个带小孩子面具的护僮侲子,全都呼啦啦地拿着棍棒,喊着口号。
走进一听,他们喊得是驱傩词:
刚从远处到房门,撞见鬼怪一群群。里面有个傻大粗,蹲在家里房门上。浑身冒着青红火,红眼还穿红裤头。红火外面透着绿,吓得院里乱纷纷。叫钟馗,守住门,跳上鬼头放屁熏。鬼怪一熏他就倒,打断肋骨抽出筋。拔了舌头割掉唇,一脚踹出千里外,往南往北去充军。【1】
......
清河县位处楚东,楚地巫风甚浓。
逢年过节的就会举办一些仪式,寄托了当地百姓祛除鬼怪妖孽,保平安祈祥瑞的美好愿望。
胡麻和瑞八很少下山,上一次胡麻下山,被一个妖道抓走,差点没有命在。
小妖怪就是小妖怪,大白天看到这么多人简直兴奋地不得了。
今天晏兮心情看起来也很好,他买了一串糖葫芦,破天荒地从上面摘下来两颗分给胡麻和瑞八。两只斑灵猫简直不敢相信,缩瑟着两个爪子哆哆嗦嗦都要抓不住,吃的时候热泪盈眶。
路边设坛迎送,气氛热烈隆重,大家边走边跳边吹拉弹唱,旁边还有许多人在瞎起哄,一群人抬着一尊傩神热热闹闹地在街上拐了一个弯,扭进下一条街道里。
那傩神身披红衣,戴着青铜面具,两眼斜吊,额头上还有一个尖尖的角,坐在八个人抬的肩舆上,一颠一颠地消失在街尾......
晏兮想,杜梨会在做什么......
城隍庙平时香火寥落,因为过年的关系,也有一些祈福还愿的人。
杜梨坐在正殿上,附灵于城隍塑像中,静静聆听着底下的祈求与愿望。
老百姓的愿望多种多样,诸如长命百岁、姻缘顺遂、夫妻和美、早生贵子、家庭和睦等。
好像无论什么神,老百姓求得都差不多。
这里面有些杜梨可以做到,有些杜梨做不到。当然了,老百姓也不止拜一家神仙,杜梨做不到的,有其他神会做。
在香火缭绕中,一人跪下来。
杜梨听他说,“令君,我希望你平安!”
熟悉的声音。
......
他上前几步,攀上神龛,面对着塑像站好,伸手摸了摸塑像脸颊上细碎的小裂纹。
杜梨感觉自己的脸一阵发痒,他附灵其中,有人对塑像做什么,他一样会感觉到。
这个塑像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再配上这个杀人的眼神,经常能把小孩子吓哭。
清河县老百姓审美也就那样,能捏一个有鼻子有眼的泥人就算不错了,也不能强求什么。
但是这个塑像今天看起来......,不知怎么有点亲切的样子。
天气太干了,脸都开裂了,上回那个筑墙用的三合土还剩一点,天气暖和了给补补吧,晏兮想。
他又在头上和脖子上摸了两把,把杜梨摸得想笑,但此时出声怕是吓到他,摔下去可不好。
杜梨只好在心里指望他玩闹够了,能早早离开。
太阳下山前,应该还有一些人会来烧香。
终于,晏兮停手了。
这么近的距离,几乎要贴到塑像上,杜梨看见他的眼神,觉得有些奇怪,他努力驱散眼里的一层薄雾,看清了。
晏兮睫毛微动,眼神不太好形容,杜梨想,这就是世人看神明的眼神吗?
炙热的,渴望的......
一时又觉得不太像,晏兮眼神里的波光温柔地就像要滴出水来。
杜梨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的眼疾怕是又加重了。
......
山门外,瑞八远远地在叫:“晏兮,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庙里又没烧糊了洗脸水!”他拖着胡麻,喘成一团。
晏兮跳下神龛,一径朝山门外走去,嘴里嚷道:“腿短不能怨明府,猫废不能怪社会,这点路你俩能走这么慢,简直是光着屁股拉磨头,转着圈给我丢人......”
作者有话要说: 【1】驱傩词,敦煌写本,唐朝穿越指南,森林鹿译
啊啊啊,亲亲,达成get
话说,杜令君,你好迟钝啊!晏兮都说你呆呆木木的呢~
读者大大觉得呢?
☆、爱欲之人
年后,雨水渐渐多了起来,伴随着杜梨煮茶的声响,冒着热气的茶盏被送到面前,盏中鲜绿的汤像饱含雨水的青苔般,绚丽耀眼。
晏兮从山门外回来,一路冒雨湿透的身体,在喝下茶汤的瞬间变暖,口中尽留甘苦的清香味。
对于茶的苦味,他还是讨厌,不过是杜梨拿来的,就勉强可以接受。
最近业务比较多,杜梨忙不过来,晏兮便自告奋勇地去帮忙,引魂除妖什么的,比一年前熟练多了,他干了活,感觉自己可以在庙里安心住下。
前两天,底下的乡镇,有几个土地社神来述职,说是近期有几个魂魄接引不到。
土地社神,隶属于城隍之下,掌管乡里死者的户籍。
乡里若有人了死了,他的家属就会到土地神庙“报地头”。
拿上死者的出生年庚,上香后对着土地神像报告说,“生从地头来,死从地头去,时辰念给老爷知。”以求土地神为死者引路。
这三个月来,当地土地社神接到“报地头”,赶去接引时,魂魄皆不知所踪......
这种情况接二连三地发生,实在太反常了,不得不让人怀疑在短时间内,这些新鲜的魂魄已经遭遇不测,诸如被强大的妖物食用、被人为地散魂碎魄、或其他不可知的方式弄没了。
土地社神解决不了这样的事,赶紧来禀告县城隍。
杜梨接到消息后,发现这些魂魄消失的乡镇,以一个叫“孽镜岭”的地方为中心散射排布。
事发之源,恐怕要从孽镜岭着手查起,杜梨打算下午就去看看,晏兮表示要陪杜梨一起去。
他心里想这可不是我干的啊,哪家的妖孽抢小爷的生意,不把你揪出来捏碎,叫我以后还怎么在这一带混。
这时灵斗幡虚飘了几下,瞧这有气无力的样子,又是哪个不入流的小妖怪。
然而,再不入流也是要管的,既然杜梨要去孽镜岭,晏兮没办法,只好先去解决那个不入流的小妖怪。
清河县的宣平坊算是比较繁华的地方,县里的富户和县官一般都住在这里。
坊里有一个卖油翁,卖的油味道鲜美,价格也很便宜,深受宣平坊各个酒楼以及富贵人家厨子的青睐,然这卖油翁只在深夜卖油,让人感到很奇怪。
昨晚,县里的武侯外出饮酒,在朋友家喝到深夜才尽兴而归。
遇到一人,矮敦敦的身形,头戴着一顶毡帽,赶着一头驴子,驴身上驮着两个油桶,正是那午夜卖油翁。
他见了武侯也不避让,武侯喝醉了很是气恼,便朝卖油翁打了一下,正好打到卖油翁头上,卖油翁的头顷刻间便掉落在了地上,轱辘轱辘向前滚去。
这下把人家武侯吓病了,一晚上高烧不止,醒来后口里流涎,痴痴傻傻。
晏兮在坊里看了一圈,最后跃进一户人家的院子,这户人家院子里种着一棵槐树。
他随手丢了一张起爆符,带起一堆土石翻卷。
只见土下一尺深处有一只蛤麻,见到他后吓得瑟瑟发抖,蛤麻身上驮着两个笔踏,笔踏中盛满了槐树的津液,蛤麻旁边还有一株白蘑菇,蘑菇盖已经掉落了。
“真有趣,这白蘑菇就是卖油的,蛤麻是驴子,笔踏是油桶,”晏兮挑眉讥诮,“这油嘛,便是槐树的津液了。”
接着他一开口就是杀气,“小妖怪,敢在我的地盘卖假货,传出去让三山四海的妖怪以后怎么看我!你这油吃了不拉肚子才怪,是该长长教训!”
小蛤麻吓得求饶不止。
“方正都是要死的,求饶有什么用!”
手起刀落。
......
晏兮回到庙里,杜梨已经不在了,看来是去了孽镜岭。
他炖一锅肉当晚饭,肉汤滚起来了,肉在锅里说“咕嘟咕嘟咕嘟,孤独孤独孤独。”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橘子树的叶片上,黏着一个豆粒大小的小东西,晏兮仔细一看,是一只小巧玲珑的蜗牛。
他把蜗牛抓在手上玩了玩,又按了按蜗牛伸出来的触须,蜗牛在他手掌上爬过,留下一条黏哒哒的水渍。
......对于人来说,果然还是更偏心妖怪。
手起,刀落到了树根上,晏兮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蛤麻,又把槐树下的土给扒回去,以后给我老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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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里,阡陌上,穿着芒草茎编织的蓑衣,头戴斗笠的旅人踽踽独行,笠檐上的水珠一颗一颗往下滴。
迎面走过来一个大和尚,相貌萎缩,举止荒疏,裹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曼衣袈裟,脖子的佛珠倒是贵重,一百零八颗铁线绿松,背后坠着猫眼石背云挂件。
他没有带雨具,老神在在地敲着木鱼,反反复复地诵着:“月亮出来亮堂堂,三人共睡一张床,两个姑娘夹着你,害怕那小哥见阎王......”
他慢慢地走过来,嬉皮笑脸地说:“施主,打听点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