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行了一礼,以为他要问路。
和尚笑着说,“这雨何时停?”
杜梨回他:“春日多雨,每日无常,前方有一茶摊,可做歇脚躲雨之用,比丘随喜。”
和尚双手合十,自向前去。
前方秀姿梨花树下,一人袖手闲闲倚着,一袭窄腰束袖袍干净利落,一顶斗笠半遮眉宇,瑰丽的唇色洇开来,嘴里叼着一根细细的芒草。
和尚从他身边走过,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眸光越过笠檐下的水珠,碰撞在空气里。
斗笠下那双眼睛很好看,好看到似乎多看一眼就是穷途末路,直让人不忍卒读。
那人无心理会破烂和尚,眼看杜梨走远了,他直起身来,追道上去。
和尚唱了一个长长的喏,木鱼一敲,道:“阿弥陀佛,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我佛慈悲,破除我执,三兽自渡,悲心无尽......”
杜梨把孽镜岭上上下下翻了个遍,在山坳里发现了一群拘魂鬼,他们相貌与常人无异,常常结伴出入,喜穿紫衣。
杜梨在他们身上找到了死者的名字和死亡时间的名册。
他们可以按照时间到达将死者身边,呼唤死者的名字,死者的灵魂就会出窍。
然后,拘魂鬼拿绳索捆住其魂魄,将魂魄带到别的地方去。
带走的魂魄去了哪里?
杜梨问他们,他们也不回答,个个死皮白赖,嘴里叽哩歪啦地说着一些胡话。
杜梨无奈,只好先把这些拘魂鬼先锁进储魂珠,再带回去细细盘问。
一阵风吹来,身旁树影微动,杜梨侧目,“出来吧,别藏了。”
树上跃下来一个人,一开口就是明亮的笑意:“令君怎知是我?”
杜梨笑道:“此间岂有香火意,衣上犹沾人不知。”
他执一柄走鬼樊花灯,灯柄上垂挂的银铃发出细细的响声。
晏兮举起袖子闻了闻,疑惑道,“我身上的香火气那样重,都腌味儿了?”
“你怎么来了,庙中有事?”杜梨问。
“庙里没事,我想你,所以我来了。”这样的话,晏兮只在心里想想。
他走过去接过杜梨手中的灯,摸摸脖子说:“我想来就来了呗,令君一人多有不便,我来了好有个照应。”
杜梨正愁拘魂鬼装傻充楞,正巧晏兮来了,便想烦他来问问话,寻一寻魂魄的线索。
晏兮拍着胸脯表示没有问题,放心交给他好了。
当时在四殿酆都,他和阎贺经常去关押恶鬼的笄蛭之巢玩,对付恶鬼的那一套,刑法问讯,了如指掌。
杜梨嘱咐他,拘魂鬼性情混沌,拘魂多是为他人所蛊,问讯无需勉强,若不济可移交至狱神庙。
晏兮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狱神庙,死人嘴里都能给你掰出话来。
他说,令君,你再此稍作休息,我去去就来。
晏兮数了数拘魂鬼,一共八只,他拿束鬼丝困成一串,牵了就走,想找一处没人的山坳,免得一会儿这些拘魂鬼叫起来太惨,引得杜梨埋怨。
令君什么都好,就是在这方面顾头顾腚,一点都不干脆。
刚刚在杜梨面前话说的太满,一旦问讯,大多配合刑罚,一番操作,难免不会缺胳膊断腿,这批拘魂鬼估计没什么好出路。
“嘶,我是怕了令君了!”晏兮一边在树枝间穿梭,一边烦躁地挠挠头发。
“煞星闪,夜光沉,东南方临坎土克水,果然不吉!”
只听一声震天响的长啸之吼,便见一只黑色的猱狮伴着一股仙雾之气自天空席卷而来。
它身披鳞甲,髭须奋张,带起一阵烈风,顷刻间,孽镜岭上的树木被剃去一大片,露出秃秃的地皮。
眼看就要从树枝上跌落下来,晏兮急忙提气轻身,把拘魂鬼甩到一边。
那几只拘魂鬼骤然被拉扯,磕破了头,捂着脑袋吱吱吱地叫疼。
“真好笑,凶王三白!你不惧自己,还怕别人?”猱狮上一人居高临下,铿锵出声。
他身穿金色的百鬼富狱袍,双臂上装附着机略重钝。
眸泛碧色芒彩,眼下晕开一片乌青,轮廓走势大开大合,顺畅饱满,显得气势感十足,
那人背着光,晏兮眯起双眼,待看清了那人相貌,他瞬间阴沉了脸。
“......阎贺!”晏兮从牙缝里挤出,“好久不见,......现在该是四殿阎君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贺贺来了!
真想不通,为什么蛤......蟆,两个字被和谐。
☆、茧欲破
鷇印之变,阎浮山横扫天兵,殉城忘身。
残风无常卷业火,独子阎贺挑起旗帜,破釜沉舟,最终等来了幽冥援兵。
阎贺其人藏拙隐忍,明谋辨机,在演戏伪装方面,晏兮知道他和自己是一路人......
他已经知道自己凶王的名号,怕是自己做的那些事也都知道了,这个节骨眼上来孽镜岭,绝不能是什么好事……
“吾每日亥时前回家,子时一刻睡觉,保证一天睡满四个时辰,像婴儿一样不留下任何疲劳和压力,就这样迎来第二天早晨。
吾就是这样一个追求内心平稳的人,不拘泥于胜负,不纠结于烦恼,不会树立让我夜不能寐的敌人,这就是吾的生活态度。”
阎贺摊摊手,一脸无可奈何。
猎猎树影,阴沉背光。
他神色一变,碧眸中腾出磅礴杀意,“汝是阻碍吾睡眠的烦恼,也是吾的敌人!晏三白,这百年来,你在现世过得逍遥,凶王的大名我在酆都可是如雷贯耳。
死人就要有死人的样子,既然那时候已经死了,还诈尸做什么妖!”
一年前,酆都接引到履夏席应臻的魂魄,幽幽虚虚,形态不整。
城隍是高危职业,灵魄破损也不稀奇,阎贺本不欲理会,按照正常的流程处理,待无意中看到他身上的刀口,是一把熟悉的兵刃所至......
顺藤摸瓜一查,果然......
晏兮抬头死死盯着他,皮笑肉不笑道:“多亏了阎君贵手,要不然我怎么会死呢。你怪我引战九天,恨毒了我,迫不及待想要我的命,可惜呀我的四殿好阎君,你的实力还真是那么......朴实无华呢。这不,让我逃了出来,现世真是个好地方,吃的多,玩的多,人也多,这不,人一多,难免有几个看不顺眼的,我现在害了这么多人,谁叫你那时候不对准一点,狠一点。”
晏兮满脸无辜地说:“不好意思,瞧我这记性,小阎君怕鬼呢,到城楼上走一遭,能吓地尿裤子,还能杀得了人呢?今日劳动阎君走一遭,我真是惶恐!”
那日天兵围城,晏兮重伤断臂,浴血濒死,他不会忘记,最后一击来自于......
阎贺臂上的机略重钝。
这是一对双铳臂铠,平时以护腕形态收于腕上,在需要的时候会在短时间内完成变形并覆于左右前臂。
臂铠内嵌火器,可凝聚灵力化为弹炮,威力强劲,范围很大。哪怕是自己全盛状态,吃上一发都要倒地不起。
晏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盘算着如果真和阎贺对上了,能有多少胜算。
“凶王三白,岂能与闲杂人等同日而语!
汝恶事做尽,馨竹难书,按律法刑典,应囚于笄蛭之巢,受尽刑罚,直至筋骨皆烂,神识破碎。
这张嘴里最好长一个大瘤,流出脓血,自啖自食,生生世世都做个刀痨鬼罢!”
一股金石热气冲击喷涌而来。
阎贺动手了!
他得以坐稳四殿,绝对不是什么草包。
铁腕铁拳铁石心肠,在位期间重用酷吏,威慑异己。
数枚流弹自臂铳中弹射而出,在大地上吻出一个又一个的焦黑深坑。
其中一颗落在了束鬼丝上,燎断了捆扎鬼怪的束鬼丝,八只拘魂鬼吱吱吱作鸟兽散,转眼消失在山头之上。
“啧!”晏兮逮着流弹的缝隙跳远了些,厌恶丢开手上半根束鬼丝,嘴上还是不肯放过,“阎贺呀阎贺,你就是个属刨花的,一点就着。在酆都时你就输给我,你今天要拿我,尽管动手,不过我可提醒你,我忙地很,你要打就快一点,我还有事要做。”
他无意与阎贺多纠缠,令君还在等着他。
“我们这俩不见天日的人,才一见面,不该亲密无间地来一场血雨腥风吗?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清河城隍又跑不了!”
阎贺冷笑一声,一把扯掉外罩的百鬼富狱袍,露出一袭劲装,臂上的重钝轰鸣震响,满腔兴奋地酝酿起来。
听他说起杜梨,晏兮眼神瞬间阴鸷,他抽着唇角笑了下,语气阴狠恶毒,“这关你什么事,少吃咸鱼少口干,阎君手上砸那么多事,既要和九天讨好关系,又要听人来往奉承,每天废寝忘食,风尘碌碌,还有空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晏三白从小打人不找借口,也不见他瞧得上谁,听他言语里的撇清维护,阎贺颇为意外。
自己父亲守城而死,大义殉节,罪魁祸首就是面前这个晏三白,此人害死父亲,引战九天,给他抛下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外部强敌虎视眈眈,内部兵将凋零秩序崩塌,内忧外患,谁都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阎贺,为上位者,心要黑,手段也要黑;心够黑,才能审度真正的利益;手段要黑,才能决断必要的牺牲。
阎贺十分清楚,面前只戾狼破坏能量极大,只能关在笼子里,一旦跑出来,杀人害命,扰魂乱魄,祸及幽冥。
他额角青筋直跳,冷哼一声,“小事?鸡毛蒜皮?要是露陌仙君知道了你就是害苦椒阳的晏三白,要是清河城隍知道了你就是重罪难赊的凶王,你当他会如何?”
这两句话正好重重地砸在了晏兮的命门上,他犹如打了一个焦雷在头上,刹时僵在原地。
他沙哑着嗓子,磨着后槽牙挤出:“少废话了,要打便打!一旦见了血,生死有命,我可不会留手......”
下一秒,晏兮闪身已到眼前,挥舞着短匕劈砍而来,熊熊黑炎腾起,染遍周身数丈之地,势要燃尽此间万物。
阎贺身份特殊,在修炼方面一直享有最好的资源。
即便百年前,他打不过晏三白,百年以后,其积蓄的底蕴也该早早超过漂泊无依的晏兮。
晏兮似乎受了刺激,虽然招招直指要害,却又在最后关头刺偏,黑炎刃身在阎贺眼下留下一痕血线,鲜血狂扯。
阎贺不以为意,以出拳与进攻相结合来发动双铳,转瞬之间,爆发流弹,一系列的配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朵金色流弹袭来,晏兮躲闪不及,横刃格挡,被炮弹附带的冲击力冲离十几米远。
他打了几个滚,把缦胡缨倒转插在地上以期撑住身体,熟料这边追踪又至,他勉强用灵力包裹身体,被弹风冲击得摇摇欲坠,缦胡缨在地上划出两道深深的壕沟,终于抓握不住,乒嚓脱手而去。
绝对统治力的强大火力,无可阻挡的磅礴力量,再加上令人望尘莫及的瞬间爆发力,让阎贺这朵金色火焰在打斗搏命中尽情释放,所向披靡,成为支配一切的森狱霸主。
“在清河住了几年,连刀子都拿不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