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一面念及酆都刑法严酷他已经是受苦不已,一面又恨他杀人如麻暴虐成性,一面又怕他真的出去害人为非作歹,一面又想起自己和他往日种种。
他意难平息,心绪挣扎之间,气血上了头,眼底浇上了一片红。
鸣沙山前的索命梵音波及甚广,晏兮的灵力当即也被封住,为了挣脱地缚锁,他亦强行冲开气海,脱离地缚锁之时,手脚被勒出道道血斑,他的底蕴又不如杜梨深厚,在沙地里与殉玉剑拉扯半天,眼神已是一阵虚焦。
但他还是看出了杜梨的挣扎和不忍,他大为震惊。
他害南钟意灵魄残损,杀椒阳殿满殿亲兵,屠履夏城隍满门,积手上白骨累累。
他害得杜梨半鬼半仙,双目半盲,害得杜梨背井离乡,尊荣皆失,又欺他错送衷肠,骗他误信豺狼。
这样的他,杜梨决计是恨到了极点,可他还是没有杀他,都这样了,杜梨还是没有杀他。
晏兮想,杜梨真是没救了......
两人僵持不下,杜梨收剑恨他残虐,递剑又心生不忍,进退两难间,气得血泪和汗水一同顺着脸庞流下。
“你到底要怎样?你骗我在先,我已经不想和你计较,若你一心寻死,又何必从酆都出来。你即从酆都出来,便好生过你的日子去,何必这样纠缠着我不放。”
“我不想死。”晏兮说:“我好不容易从酆都逃出来,我不想死。只是如果你要我死,那我就死在你剑下,也不算什么。”
杜梨心乱如麻,这个人明明已经被酆都收押,该是此生不复相见了。他为什么就出现在了这里?自己三年的真心与热血,到头来却是付与了这么一个狡诈的骗子与残虐的凶手。
而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疯子此时就在眼前,自己竟然下不去手。
真是荒唐。
比起当时刚得知自己被骗的愤怒与耻辱,杜梨简直要恨自己此时的不忍与挣扎了。
“你别再戏弄我了。”一个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就只有微笑了。
一声闷响,殉玉剑坠地,剑身半埋在了沙地里,杜梨艰难扯了扯唇角,痛苦地抱住头,血泪汩汩而下,“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晏兮抬起头,大漠中的夜色荒茫几许,像在问他也像在问自己,“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
他原本秉一把义利尺,开两只清明目,晏兮见过杜梨纯阳仙躯,眸光清明嘉和的时候。
他走上几步,想替他擦擦脸。
才一伸手,杜梨本能地侧过脸去,他没擦着脸,渗血的手反而在杜梨脸上留下了一个血点。
一个他原本不需要沾上的污点,就像沾上他这个人一样。
“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晏兮慢慢放下手,附在杜梨耳边小声说:“你明明就是善良得令人作呕,明明是你先招惹的我,在履夏,还是在瓜州门,哪次不是你一头撞进来,撞进我的生活里来,你那时救了我,如今怎么就不救我了,要我放了你?”
晏兮眼神执拗,就像十六年前那样,那天他带着做过头的癫狂,与碎了一地的不甘离开清河。
从前的温宁、痞戾、多情、薄义,不过今日的一张皮,搏了命数,艰难拉扯,却还是疯狂地想再见他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唉......
☆、向来痴
风沙难行,大漠茫茫,杜梨在前方走着,一时不知道要去哪里。
背后是沉重的脚步声,甩不脱,斩不断。
杜梨知道这个人已经是油盐不进,只管自己闷头朝前走。
杜梨走了一天一夜,待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面前是一间石窟,凭着隐约的香火味判断,只是不知里面供养的是何方神佛。
风沙又起,杜梨摸索着门槛,抬腿走进石窟。
晏兮伤重,在沙地里走了这么久,被高高的门槛一拌,像水泥袋一样扑倒在地。
石窟的地面上是薄薄的细沙,这一扑激起沙尘,呛得他抖心抖肺地咳了几声。
晏兮伏着身子,爬过去紧紧拉住杜梨的腿,口里唤:“令君......”。
他的嗓子干哑,语调更是凄楚,杜梨一边腿被抱住,沉声道:“你这样像什么样子!放开!”
“我不放。”晏兮眼神松散,手上却抱地更紧,他整个人挂在杜梨的脚脖子上,杜梨勉强走一步,他就卧在沙地里跟着拖一步。
他此时的脸上沾了土,血淋淋的手抓着杜梨纤白的袍子,显得颇为狼狈。
从前晏兮也是这么拉拉扯扯,那时杜梨包容他,怜惜他。
但知道他是谁之后,这种感情一下子变得很尴尬,杜梨还要提防他是否居心不良。
杜梨百般挣挪不开,又怕大力之下,让他伤上加伤,便俯身去拨他的手。
晏兮见杜梨伸手而来,这下子头不晕了,眼疾手快地拽住他。
两人拉扯之下,杜梨跌坐在地上,晏兮赶紧爬过去,抱住他的腰,将他箍在原地。
杜梨对被晏兮碰到这件事很是抵触,他还要再挣扎着起身,谁想腰间像是挂了一把千斤大锁,晏兮死死抱住他往下坠,杜梨挣扎几次无果。
风沙天里额头上沁了汗,气恼又颓然地坐下。
石窟里供养的是一尊御龙观音,观音用她白润的手掐着恶龙的脖子,脸上是若明若暗的笑容。
周身以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装饰。曼妙的身姿迎着风,却因为无边的法力,连最柔软的衣带,也不动如山。她眸光悲悯,低垂着双目看着底下芸芸众生。
晏兮也不硬气,他眸光微微闪动,急喘了几下,垂下眸子道:“我很小的时候被大人扔进狼堆,那时的我连钢刀都握不稳,那是谷狼,生的好大,站起来比我要高上许多,我要是不杀了它们,便会被狼群分食,啃光骨头喝光血,杜梨,你知道谷狼的獠牙有多尖吗?咬进肉里有多疼吗?
晏莫沧算计我,与我骨血相连的兄长,那么多狼,那么多腥气的大嘴,黏哒哒的长舌头,我害怕得发抖,晏莫沧嫌我恶我,拊我畜我,他想让我死,我绝对不会如他的愿!......我只是想活下来,可是世间要我命的人太多了,都嫌我,杀了他们......哼,我犹嫌不足,我碎骨散魂,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惊心动魄的话,如今已经听不出多少狠戾,像在述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莲花座上的御龙观音,龙将自己的龙珠放在观音的左手,吐出龙珠以后,他马上就会失去法力,连记忆也会失去,他就要变回一条普通的野龙,在残酷的世间挣扎生存。
就像晏兮有时候没有办法理解杜梨一样,杜梨虽然同情他的遭遇,但也没法理解他的行为,他颤声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宁可卑微如蝼蚁,不可扭曲如蛆虫。你幼时遭测,要躲害避祸也罢,......你只需杀那些对你有威胁的人,可死于你手上又有多少无辜性命,与你毫无瓜葛......你杀他们又是为何?!”
“这么想,怎么想?狼教出来的小孩就是这样想。”晏兮嗤笑一声,笑意稀薄地像是大漠中的水汽。
他眼神忽明忽暗:“我杀那些人,不是因为他们与我有仇,只是他们活着,碍了我的眼罢了,天下之大,要怪就怪那些人投不得好胎,生得碍眼!”
他从小和晏莫沧从来说不到两句就动手,父母死得早,对他也没什么要求,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就这样作恶下去,等待恶贯终于满盈那天,烂死在荒地里,尸体再被秃鹫啃食。
黑暗里的戾狼屏息又躁动,他眼神里有过挣扎的矛盾,内心苍凉的麻木,到头来居然还留有一点清澈,这汪清澈里全干干净净映着一个杜梨。
要知道绝大部分人没有那么灼热,向上,拥有一个强大的内心,能融化一切以恶为名的坚冰,想要不惧污泥,唯有与他同化。
杜梨再也听不下这人满口诳语厥词,用力想扯开他。
晏兮又用了点力箍紧他,他神情凄楚:“令君,你年少成名,师门庇佑,宠于尊长,逢于盛况,天之骄子,从来面对的都是好的东西。
即便你落难了,也能对人保持着一份善意。可是我不一样,......我家门倾轧,现世人情反复,令君!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你管管我!你来教教我好不好......”
他似乎是苦苦哀求,似是悲愤满腔,似是娓娓控诉,似是自伤身世。
杜梨坐在地面上,刺骨的寒意,扎着皮肉,透入骨髓。
他好艰难才把眼前这个苦苦哀求的人和那个杀人如麻的凶王联系在一起。
对他的忍耐此时已到了极限,头脑中一片嗡嗡作响,愤然骂道:“你习惯了黑暗,就要以黑暗来辩护吗?你这么抓着我,离了我你难道就没有地方可去吗?!”
传言恶龙居住在西北极深的山岭里,法力高强,观音去降服的时候,法咒真言通通无用。
恶龙十指并拢,以掌做刀,为她砍树盖房,带她出游打猎。
可是观音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额头是烫的,身体却冰凉。恶龙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治好她,只能看着她一天一天憔悴,他想带观音去打猎,观音说我没有力气。
恶龙叫出了观音的名字,观世音。
观音一惊,你叫我什么。
恶龙没有回答他的话,你想要我的龙珠是不是?
观音惊奇更甚,本能的去躲他的视线,却又努力的直视他,自己降妖除魔,没有什么好怕。
她道,不错,我想要你的龙珠,你给不给我。
恶龙笑道,为什么不给你,气走了你,我一个人在这里呆着,有甚么意思?!
“那倒不至于,”晏兮已经抱不住杜梨了,他虚圈着手,语气哀婉,“我这样的人,荒漠、坟头,哪里不能去?不过离了令君,人活着和僵尸有什么分别。”
他脸色苍白,身下染血,眼神哀伤,语气也甚是可怜。但是杜梨看不见这些,只觉得此人心机诡谲,说话真假难辨。
他已是不耐至极,紧蹙眉头待要说什么,晏兮又说:“我害了你,骗了你,我知道你不信我的话,不想看到我。但是杜梨,我没有办法放过我自己,我没有办法放过你,我是很坏,我是卑鄙小人,但是我遇到你以后,我已经学着变得不那么坏了。
我生来就是破破烂烂的,只用活着来修修补补,连这个名字也是我最恨的人给我取的,但因为你叫了它,你是第一个叫我名字的人。哈,求求你,令君,可不可以看在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确确实实没有害过你的份上,我无论多不如意,我对你是没有坏心的。你是神明,慈悲心肠,你救了那么多人,也救过我了,你再行行好,再多发一点善心,可怜可怜我,再救我一次吧,求求你,别丢下我......”
座上那只恶龙,他盯着观音的脸,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一样,最后他将眼睑垂下去。
“哪天你要是想我了,就把龙珠还给我,有一个地方,我还没带你去玩过。”
观音微微的笑了,用右手掐住恶龙的脖子,它变回了原形,挣扎不起来,盘在她的身边。
观音的手白润丰满,只消用很小的力气,就能将它举起来。她瞧着那恶龙的眼睛,这一刻它无比迷惘,连记忆也一并失去了。
这再也不是她认得的那条恶龙,再也不会让她骑着去打猎,也不能以掌做刀,砍树建房。
它没有任何的力量,它甚至飞不起来。
我会养着你,养在荷花池里,观音左手微微用力,捏碎了龙珠,碎掉的龙珠变成液体滴落,如同昨夜的梦魇,在太阳下消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向来痴,都是痴!
☆、讹兽
晏兮醒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杜梨的绷带绑得很漂亮,和他这个人一样干净妥帖。
他在石窟里走了两圈,确定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面无表情,也不觉得意外。
杜梨可以不杀他,甚至可以救他的命,却没有办法和杀人凶手待在一起。
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只知道睁眼的时候,外面风沙散了。
他裹着披巾找了出去,信蜂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朝一个方向嗡嗡然飞去。
晏兮赶紧回身拜了拜菩萨,祈祷杜梨没有把那条披斤丢在沙子里,披风上沾染着荆花蜜,经久不散,只要杜梨带在身边,总能找的得到。
好在杜梨没有厌恶一条披巾到那种地步,大漠落日圆的时候,晏兮终于在一个沙丘旁找到了杜梨。
沙丘旁稀稀疏疏躺着死去多年的胡杨树,它们直挺挺地横在沙滩上。
其中一棵躯干上如刀刻如剑刺,累累伤痕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