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它站着,顶着戈壁滩上的烈日,迎着大漠的狂风巨沙,吮吸这脚下土地贫瘠的盐碱养料,它活下来了。
杜梨就站在这颗胡杨树下,面对着落日的方向,落日的余晖打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拖得好长。
他闻得身后动静,抬脚就走。
晏兮赶紧跟上去,杜梨越走越快,他也越走越快。
“你跟着我做什么?”走出老远,杜梨终于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去哪里。”
“这边这么大,你识得方向,只是别跟着我。”
“可是我只想跟着你。”晏兮死皮赖脸地说:“只有跟着你,我才不会去杀人。”
他终于又成功激怒了杜梨,杜梨气急败坏道:“你好生不讲道理,难道你从前杀人,是因为不与我同行的缘故。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帮过我,也是因为你受了伤,我不屑于趁人之危罢了。你我黑白殊途,桥归桥,路归路。你为何纠缠我不放?我又不欠你什么”
“你是不欠我,是我欠了你,你让我跟着你,让我还你好不好。”
杜梨摇摇头:“你并不欠我什么,你当初刻意欺瞒,我已经动了剑,算是两清了。至于你伤了那些人,酆都已经做了决断,你我已经没有任何恩怨了,就不必苦苦纠缠。”
“那么说,你就是原谅我了?既然原谅我为何不让我跟着?”晏兮逻辑明确。
眼看一番说辞有绕了回来,杜梨才想起来,和这个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说的,他忍无可忍道:“我原不原谅你又算得了什么,你需要求的并非是我的原谅,而是被你杀害的席应臻,被你害苦的南钟意,还有千千万万个死在你手下的无辜性命,你该是求得他们原谅。你连自己对谁犯了错都不知道,又谈何让人原谅你。”
“我是不懂。”晏兮摊摊手,“他们原谅不原谅我不在乎,杜梨,我只想和你说,既然你能留我一命,为什么不能再忍忍我,让我跟着你?”
他这个冥顽不灵的样子,杜梨简直和他没话讲,“你知道,我留你一命,已是忍耐至极,你还待怎样,你这样苦苦相逼,是要我们两个之间一定要死一个吗?”
杜梨说完已是气极,地缚锁又起,他这回着重加了两道禁制,在他离开两个时辰之后会解开。
晏兮心里暗暗叫苦,但他听杜梨最后说的那句话,有点害怕了,不敢再逼。
待地缚锁解开后,信蜂重新飞起,他叫来黄骢膘又追上去。
杜梨知道他跟着,好几次恼羞成怒,阴着脸赶人。
晏兮也便学聪明了,不跟得太近,只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杜梨对他深恶痛绝,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后来索性就彻底放弃他,他想跟着就跟着,总好过随便去杀人。
杜梨知道他在,比如好几次在树下醒来的时候,脚边磕到竹筒,里面晃荡着水波。夜宿戈壁的时候,上风处总有什么东西挡着。
杜梨连生气都懒得生了,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都假装不知道,只默默地把自己手头上的事先做好。
又路过了潘原、宜禄、鹑觚、阴密等地,气候越来越湿润,人烟越来越稠密,水渠、农田、树林、村庄取代了已经看惯的空旷沙漠。
这天中午他们经过一个叫做梁原镇的地方,镇上车水马龙,很是热闹。
晏兮的目光被一个摊子吸引了,摊上卖的是傩神的面具,就是过年前在街上看到的那种。
他想到了很久之前,在清河县城买年货的那天,那天想给杜梨补补塑像,后来也没补就离开了。
傩神的面具来源甚古,是纹面的再度夸张,突出了狞戾变形后的神秘感,增加了对鬼怪的威慑力。
面具的材质有杨木和柳木,以雕刻的手法来表达不同的身份,有慈眉善目,宽脸长耳的正神面具;有嘴吐獠牙,眼睛凸鼓的凶神面具;也有五官端正,面容淳朴的世俗人物面具。
晏兮看了一会儿,待回过神来,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令君都走掉了。
杜梨穿过了人群,径直走向面具摊子。
晏兮见他站在摊子前,好半天一动不动。
卖面具的是个朴实的中年人,正低头把玩着花刀,有客人也不懂招呼。
杜梨正要开口说什么,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从马路对面跑过来,手中拿着一盒豌豆黄,兴冲冲地塞了一块到老板嘴里,亲亲热地唤道,爹爹吃。
杜梨在摊子前停了一小会儿,转身离开。
太阳快要下山,面具老板整理好东西,挑着担子准备回家,行至街巷僻静处,他停了下来,“小兄弟为何跟着我,喜欢面具的话就拿一个去,小本生意本来也挣不到什么钱。”
拐角处转出一袭白衣,杜梨道:“并非我想跟着阁下,只是阁下身上妖气逼人,我的剑想跟着阁下罢了。”
忽的狂风一卷,树枝乱颤。
面具老板见身份被人识破,摇身一晃,重雾中腾出一个虎面人身的妖兽,尖爪利齿,手持银背大砍刀,气势汹汹劈砍而来。
闻言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於菟,人身能言,常欺人。
讹兽善于变幻,为了达到骗人的目的,它会附身到你熟悉人身上,取得信任后就开始食人炼精。
三十年前,东都有讹兽之祸,其凭借法力倒行逆施,搞得人们鸡犬不宁,小则损失财物,大则断送性命。
在民间,对于讹兽,老百姓避之唯恐不及。
讹兽杀气腾腾,挥刀砍至。
杜梨身形微动,仅用两指,便架住其全力砍来的刀锋,他拧指一锁,只听一声脆响,大砍刀应声折断,刀刃翻飞,扎进了讹兽的额头。
讹兽被刺中要害,伸了伸腿,丢下面具老板的躯壳,化成一股黑烟,脱形而去。
杜梨提剑欲追。
“爹爹!”一声惊呼。
是面具老板的儿子。
他来寻父亲,看见爹爹倒在地上,额头上插着一片刀刃,看样子是不活了。
杜梨拎着剑就站在这具尸体面前。
“你这个坏蛋!是你杀了我爹,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给我爹报仇!”小男孩认定是杜梨杀了他爹,小小的人儿,挥动拳头冲上来,连带着眼泪鼻涕一起往杜梨身上招呼。
“我......”杜梨一时间不知如何辩白,呆立在原地,任由拳头雨点般捶落。
他的爹被妖怪附身的时候已经死了。
“诶诶诶,以前我跟地板上这个家伙赌钱的时候,输了个精光,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晏兮抱着手流里流气地靠在墙边,他喊住小男孩,又指了指杜梨,“结果因为这个男人跑出来碍事,稍稍浪费我一些手脚,你个小鬼,别认错了仇家!”
......
作者有话要说: 晏兮,你好狗啊~~
☆、破冰
小男孩本来就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被谁所杀,现在听见有人承认,又在心中对比了一下两人的形象。
果然那个黑衣服的看起来更像是凶手。
遂咬着牙挥着拳头冲晏兮跑过来。
晏兮一个擒拿,把他的手拧在背后,就势将他推倒在地,恶狠狠地说:“我可不像那个男人好脾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你这幅样子,想要报仇?等上一百年也是白搭!”
他心中有气,这一下推得用力,那小男孩跌出去好几米远,重重地摔在地面上,狂风一甩,重雾绕身,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地上空空如也,再看那小男孩已经不见了。
“好个妖兽,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敢在老子面前把人摄走。”晏兮傻眼了。
白衣一闪,杜梨已经追了出去。
“救他做什么!有眼无珠的凡人,认不得真相,辩不清道理,死了世上就少一个蠢货!”晏兮不忿,无奈杜梨已经走远,他也只好跟上去。
讹兽以欺人为乐,骗术几乎到达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一朝被人辩出来,这是它不能忍受的。
掳走小男孩意在示威,在白衣男子追上来之前,它还要把其他家人一起掳走,这才不费枉它努力模仿,把面具老板的样子学的十足十像。
走鬼樊花灯一路指引,阡陌交通,这个地方已经有点偏僻了。
杜梨察觉脚下有异,他停下来,是一个人,再分辨,应该是个老人家,一探鼻息,气息已经很微弱了。
杜梨心念不好,讹兽已经下手,他掏出随身的丹药喂了老人家一颗,拍着胸脯让他顺着气吞咽下去,老人家闷哼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睛。
杜梨扶他到树下坐下,又拜托了一位路过的村民照看,路过的村民表示认识他,可以将他送回家。
杜梨这才提剑疾追上去。
破庙里传出隐隐的哭声,没等走近,杜梨就听见有人粗声大气嚷道:“你这小鬼,在这么狭小的屋子里鬼哭狼嚎个什么劲,喂,去外面玩玩吧!”
那小孩哭得更凶了。
晏兮被他吵得头疼,揪起他的领子,毫不客气地将他抡出门外。然后转头假笑道:“这样好的月夜,正适合送你上路,是吧?虎头怪!”
杜梨听得庙内动静,收灯抬手,上前一步稳稳接住小男孩,身段扎实如松。
小男孩被掳走的时候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爹爹是妖兽杀的,妖兽还变成了他的爹爹,妖兽已经杀了爷爷,现在要杀他和他的娘亲。
妖兽正要下手,方才那个黑色衣服的人救了他,不过他凶巴巴的好怕人。
现在看到一身月光清朗的杜梨,终于忍不住,在杜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杜梨往破庙的方向微微侧目,略一判断后,他把小男孩带到树下,知他惨遭厄运,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可以安慰他,只好拍着他的背紧紧抱住他。
小男孩哭得哽咽难抬,他渐渐止住了哭声,杜梨才提剑走进破庙。
晏兮撇了一眼墙角瑟瑟发抖的女人,她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露出雪白的皮肤,想是方才那只讹兽施暴。
他也不管那个女人方不方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留在这里,还会看到更惨的情景!”
墙角那只讹兽已经是......惨不忍睹了。
“衣服......我衣服。”女人已经呆滞,忘记了害怕。
杜梨走进屋来,脱下外披的白色鹤氅。
匍啦!一件黑色的袍子已经先他一步盖在了那女人身上。
“还不快走!”晏兮可不想杜梨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
女人披好衣服手忙脚乱地出去,死里逃生的她,扑过去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掉下泪来。
晏兮瞥了一眼杜梨,哼了一声,抬脚走出破庙,站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杜梨处理好讹兽,女人带着儿子上来道谢,“多谢恩人相救,要不然小妇人和我儿阿驹都要......可怜了我的夫君和家公,性命也不得保全,小妇人如今这般光景,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着抽抽噎噎起来。
说话间,女人谈起了自己的身世,也是命苦。
附近的人都就叫她秋娘,她的父亲是山上的一个柴夫,以砍柴为生,十年前父母相继离世,父亲生前把他许配给村里一个雕刻面具的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