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里,酆都城隐于硝烟中时隐时现,酆都阴兵像灰色浪潮般一次一次地扑上来,又不得一次一次退下去。
每次退下去都留下一片横陈的尸体与蠕动的伤员。
九天天兵呼啸而起,银白色的浪头再次卷向城楼,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
日藏的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面色愈发祥和起来。是的,纵然阎浮山是一块铁,现在也该化了。
他横刀于十万银甲天兵前,击响八方鼓声,声如洪钟:“弟兄们!宵晖之战,九天死伤惨重,此到泉台必招旧部,旌旗十万怒斩阎罗!九天荣誉不可侵犯!”
一圈圈炽烈的白光于山崩地裂中持续爆炸,惊天动地的杀喊声传来。
烈火耀光中浮现出两颗巨大的琥珀色眼睛,黑色的竖瞳深邃仿佛黑洞一般,一抹金光怒闪,随后是一身长啸。
身披鳞甲,背若磐石,一条巨龙,被重重地甩在城墙上。
酆都城楼被削去了半边,巨龙转眼消失,阎浮山捂着胸口砸落在地上,抖心抖肺地咳出血来。
阎贺那碧如潭水的眸子,仿佛被战火烤干了,眼内寸草不生。他跑过去扶起阎浮山,撕心裂肺地大喊:“父亲,我们快守不住了!父亲快走!”
阎浮山眼冒毒火,鼻血直流,他爬起来拍拍土,反手给了阎贺一个巴掌:“住口!没有殉城的勇气,做什么冥都之王!还有你,别装了!有什么家伙招都亮出来!再藏着掖着就要没命了!”
他转头怒视日藏:“这天上地下,十方鬼帝随我、二十八宿惧我、万千魂灵跪我、五路猖神都是我的后生,想要我的命,你这黄口小儿,还不够格!叫你们那条老白虫来!
我阎浮山虽然是个粗人,无论做买卖还是打战,绝不偷奸耍滑,作战必在前,撤退必垫背,那条老白虫岂能躲于军后,当了缩头乌龟!”
“阎老四!你别太狂了,天帝岂是你能口出秽语侮辱的。”日藏冷眉铿锵。
他在九天资历颇深,与十方诸宰都情深面熟,听阎浮山此言,他不免有些恼火。
另外心里也不由得犯嘀咕,酆都作战勇猛、凶残、不怕死、即使寡不敌众他们也敢打。
不过日藏不认为自己会输,他们精锐天兵百万,另有地藏菩萨从内部倒戈接应,倾半个九天之力不愁对付不了一个四殿。
四殿酆都一向蛮荒,教育和军事底蕴都不甚深厚,另外十殿分裂,一盘散沙,讨伐四殿,势在必得。
日藏军刀出鞘,挥斩而出,众多银甲天兵组成一层又一层的炫目白潮,排山倒海地吼叫着冲杀前去,衣衫褴褛的阴兵从城里跳出来,组成一道灰色的潮水,两股潮水骤然相撞,人群一片一片地倒下。
......
沉闷的一声巨响,阎贺转头一看,晏三白裹着斑斑血衣掉落在城楼上。
他身上的结界已破,不足以支撑继续前进。
阎贺乍见了他,吓了一跳!
他抓起晏三白的领子,狠狠打了他一拳,吼道:“你看看,你和你那个兄长干的好事,现在九天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扯了,人家打进来了!”
晏三白没有动,眼睛里剩下的那点光热,傲慢,混不吝全没了,整个人行尸走肉般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阎贺啧了一声,把他甩在地上,现在没空叹气了,耳边战火轰鸣,猎猎作响的酆都旗帜左突右窜,仿佛地狱深处的恶鬼嘶吼着万般挣扎。
阎浮山又化成了一条黑龙,身长莫千里,庞然不可方物,他盘桓城前,以身为楼,坚守如山。
在惨烈的白光冲击下,黑龙仿佛穿上了一层白色鳞甲,鳞甲越来越厚,黑龙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线黑丝,白光猛得大帜......
阎浮山并不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人,身居高位,不知谦虚,且嚣张至极。但他是酆都城主,是此间的王,是顽强不畏的阎王,他使十殿镇伏,使酆都平稳,并为此奉献了生命......
酆都城一片火海满天横流,疯狂的火浪一个接着一个,张牙舞爪地仿佛想要把天空也吞下去,滚滚的浓烟咆哮而上,火光映照,仿佛为阎贺穿上了一层黄金的战甲。
晏三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全身被血染红,如丹霞烈焰,他问:“你不怕鬼了吗?”
阎贺臂铠已经覆身,他一脚蹬在城楼上,脚踏火漆化为炮筒,他把这个巨大口径的炮筒扛在肩上。
眼里是凛然的战意与决绝,声音里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抖,霹雳一声大喝:“即日起,吾乃四殿阎君,此间森狱霸主,何需怕鬼!”
一声轰鸣,九雷神机轰击向前,炸起滚滚金光,无数胳膊血肉在金光中乱飞。
伴着这样一声巨响,晏三白伏下身子,足下一蹬,他一手握着短匕,把另外一支咬在牙间,卷成一团烈火一头扎进乱军中。
九雷神机一筒九炮,加上臂铠内嵌的火器,单臂容弹一百零八发,总体容弹二百一十六发,是阎贺这样的灵力使用的最大限额。
他此时肌体力量尚且薄弱,连连催动之下,双肩被震得衣帛炸裂。
颈骨微动,已是震伤。
九雷神机一炮一炮地轰击而去,每一炮都附着着巨大的灵力,九雷神机打光了,阎贺灵力枯竭,倒瘫在城楼上。
簌簌而下的汗水立刻被战火烤干,他干涸着嘴唇抬起身来,晏三白也是强弩之末。
他断了臂膀,躺在尸堆中,胸口微微起伏,如同一只搁浅的鱼。
尸山血海中濒死的感觉是那么真实,整个人如同被血浪拍在岸上,以至于晏三白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厌恶潮湿的感觉,需要反复确认衣服是不是干的。
一道白光扑至,就要吞噬他的身体。阎贺举起臂铳,还剩最后一颗炮弹——绶带引灵弹。
开启空间,指引万物。
他朝晏三白的方向轰了过去......
日藏以为的势在必得,仿佛一时之间发生了改变,阎浮山大发神威,以身殉城。众多城内阴兵无所畏惧,团结一致,共同抗敌。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平时如同一盘散沙的幽冥十殿。其余九殿均出兵增援,六殿的阎柳更是亲自到场督战,扶起大旗,指挥大军。
他们好像从来也不需要想起,也绝不会忘记,这是十殿的天赋。大敌当前,唇寒齿亡的道理他们不是不懂,危机时刻,大家摒弃了以往的成见,牢牢地拧成了一股绳。
自此九天兵将败退,幽冥损耗亦大,两家签订协议,三百年内再不起争端。
.....
城楼上。
“假阎王。”阎柳轻嗤一声,转身离开,“这里风大,我家夫人可受不了,我先走了。”
那只红嘴山雀,站在他手掌上,唧唧唧唧地叫了几声,算是应和般。
“六叔。”阎贺抓住阎柳的衣角,酆都城楼上高高悬挂着两盏灯火,一盏光亮无比,一盏昏暗黑沉,照地阎贺的脸一半黑一半白。
他垂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六叔,陪我去一趟槐序阁罢......”
阎柳看着自己的这个侄儿,沉静如水的神态下,杀伐之气是那么分明,另外还隐隐存留着一些稚子之气。
只是他自己没有发觉,偶然间的举动还是会暴露他内心的局促,他的身体仿佛在微微发抖。
然后他嘴一瘪,在这个狂风猎猎的城楼上,这个年轻的四殿阎君,咬着嘴唇低低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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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王万焰枫身死,镇压妖灵的殂妖玉失踪。众多妖物一时间灵台难以清明,仿佛失去了管辖般,放肆大胆地做起坏事来,在大漠的时候还是不大看得出来,其余有人烟的城镇村庄,已是妖患成灾。
杜梨不能放任不管,便在梁原镇停了下来。
最近杜梨很奇怪,灵斗幡飘起的时候,他有些迟疑犹豫,和妖物搏斗的时候,好几次差点被妖物咬伤,以此等妖物的实力,这是从前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
这天夜里,他们杀了一只恶贯满盈的妖物后,夜宿在村庄附近的芦花荡中。
半夜,杜梨听到附近的村民大哭大喊:“救命呀!妖怪呀,来人呀,妖怪抓小孩啦!”
他下意识翻腾起身,提剑就要去看看。
杜梨感知全开,并未察觉什么鬼怪之气,灵斗幡与走鬼樊花灯也是安安静静。
村庄就在不远处,按照这个距离,若是妖鬼出没,走鬼樊花灯不该是没有动静。
怎么回事?!
......
作者有话要说: 老阎君,一路走好。
☆、月迷津渡
村里火光大亮,一些大胆的村民举着火把,哭喊叫骂混成一团,里面似乎还夹着孩子母亲撕心裂肺的声音:“啊!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杜梨心中一动,责怪自己犹豫。
某些修为高强的妖怪,亦能掩饰自身妖气,他提起长剑,疾行而去。
村中有个小小的孔夫子庙,孔夫子庙前有一个棂星门,算是牌坊的一种。
那个妖物抓着一个婴儿就站在这个高高的牌坊上面。附近的村民举着火把,拿着锄头,镰刀等工具从远处跑来,火把游成了一条长长的火龙。
杜梨乍一到牌坊下,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
是臭毛鬼。
这是一种全身长有奇臭体毛恶鬼,据说可以熏烂肌肤,熏穿肠胃,为了去掉这个烦恼,它便不停撕扯体毛,撕地浑身是血,肌肤崩裂,但毛还是会不停从从伤口长出来,让它更加痛苦。
这种鬼怪一般生于深山之中,喜食牛羊内脏,却不与小孩子为难。
杜梨飞身而起,立于牌坊之上。
那只臭毛鬼见有人上来,如疯狗般飞扑而来。
杜梨挡了几下,心里升腾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他握剑的手沁了汗,一个劲力,臭毛鬼后退几步,杜梨吞咽了一下,沉声问:“是谁?”
臭毛鬼不依不饶,揉身扑击,出招更是猛恶。
杜梨听村民言语,知道它抢了村里的婴孩,心中紧张,要是此鬼手下不稳,孩子掉下牌坊去或是被它捏死都未可知。
杜梨在窄窄的横梁上一个掠身,躲过它的攻势,行招出剑,一面向它砍来,一面夺手去抢它手中婴孩。
谁知臭毛鬼着实可恶,见来人提剑刺来,手下一松,那孩子就从高高的牌坊上掉落下去。
杜梨察觉动静,心下大惊,跃下牌坊,掠身去截,终于在孩子落地前接住了他。甫一抱住孩子的一刹那,他就感觉不对劲,怀中的孩子不哭不闹。
杜梨一探指,这竟然是襁褓中裹着的一个南瓜。
那边孩子的父亲跌跌撞撞地追上来,怀中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冲孩子的母亲大喊,“别追啦,孩子没丢!孩子没丢!孩子在草垛里找到了!”
村民们听信,皆举着火把悻悻离去,谁也不想理这个恶臭的鬼怪。
杜梨手一松,南瓜掉落在地,滚了几个圈,他紧抿着嘴唇,面色有些僵硬。
“晏兮!你什么意思?”杜梨说话间,隐隐已经带了怒火。
那只臭毛鬼,把外面皮毛一撕,跳出一个黑色的人影,转头呕心呕肺地哇哇大吐,嘴里不忘骂骂咧咧:“臭死了,臭死了,没想到这鬼这么臭,早知道老子不抓了,呸呸呸,还有味儿,呕!”
“你这是做什么?”杜梨冷着脸。
晏兮终于吐完了,擦着嘴转过身来,刚才被这张臭毛鬼的皮熏得头晕,他脸色不太好。
“是谁?”晏兮阴阴地说了一句,他勾着唇角似笑非笑,眼里的温度却冷到结冰,“亏你问地出口。”
杜梨愣了愣,晏兮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站在杜梨身前,伸手弹了弹殉玉剑的锋刃,语气阴沉:“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知道,即便你那个幡儿和灯儿都没动静,你拿起剑来一样会去,既然会去,你杀妖的时候又在发什么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