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孤苦的命运似乎走到了头,为他的夫君相继生下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夫君用使不完的力气为她撑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家。
苦难让人变得很容易满足,自从有了家有了孩子,她再也没有不满足过,谁知老天不开眼,儿子还小,两个女儿刚学会走路,夫君竟然......
杜梨跟着默默了好一阵,又出言相劝,世道不太平,既然逃出命来,应该好好生活,我们做大人的不好,孩子也不能好,夫人你说是吗?另外夫人的家公性命应该是没有大碍了,随后又解释了方才路上的事。
秋娘道谢不迭,一时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报答救命恩人,便极力邀请他们去家里坐坐。
晏兮远远坐在树下,嘴里咬着一根草叶,也不知道他们这边在说什么。
那个叫阿驹的小男孩,跑过来就要拉晏兮的手。
“诶诶,你干嘛!”晏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甩开他的手。
阿驹也不气馁,他已经不太害怕晏兮了,知道他是救命恩人,遂推着他的腰,想把他推倒母亲那边去,嘴里说道:“大哥哥,谢谢你救了我,我爹爹以前跟我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请你去我家坐坐。”
晏兮觉得很新奇,他是什么人他自己最清楚,竟然有一天会被人称为救命恩人。
他被阿驹边推边走,走到杜梨旁边。
杜梨转过身来,对着他的方向,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是被这双眼睛对着,晏兮没一会就受不了了。
他切了一声,转过身去。
耐不住阿驹和他母亲的极力相邀,那个老人家也不知道情况如何,是否有了好转,杜梨颇是挂心,遂跟着两人回家。
晏兮被阿驹半推半拉,也跟着去了。
阿驹家一圈篱笆围着三间茅草屋,打扫得算是干净明亮,角落还放着若干农具和一个织布机。
秋娘的两个女儿还小,尚不懂事,隔着门缝怯怯看着客人。
秋娘扶着自己的家公上来道谢,杜梨听老人家说话气息和顺,确实是没有性命之忧了,礼数周全地给人家回礼。
现在和杜梨在一个屋子里,晏兮不想看他,屋子小,晏兮的眼睛没有地方放,只好抬头看墙上的面具。
阿驹把两个妹妹牵出来,两个女孩子看见晏兮坐在椅子上,他不凶的时候,眉眼看上去挺软,两个女孩子也不怕他,好奇又小心地上来揪他的衣角。
晏兮摆出一个凶恶的表情,拉拉其中一个女孩子的辫子,女孩子被他逗地咯咯咯笑了起来。
晏兮额头上冒起了一条快活的小青龙,他本来就不喜欢小孩子,现在被三个小孩子咿咿呀呀地围着,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不想和他们玩,遂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秋娘说,“你这日子不咋地,孩子倒是生的多。”
秋娘怯怯地笑笑,都是心尖上的肉,越生越亲,哪有多余的。说着拿出一篮子杂粮饼,硬要塞到杜梨手里,口里说:“小妇人家境贫寒,茅檐陋舍,这杂粮饼是上午新做的,味道还算可口,是我的一点粗劣的拙心,还望恩人不要嫌弃。”
秋娘看看晏兮,晏兮正自己伸手倒一杯茶水,三个孩子蹲在他身边作弄面具,他烦躁得喝下一口茶。
秋娘整整齐齐地拿出方才那件衣服,也放到杜梨手里,说道:“两位恩人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本事,想来也是闯荡江湖的豪杰好汉,小妇人虽然不知两位为什么闹别扭,但是身在江湖,本来就应该互相扶持。夫君生前也多与小妇人拌嘴,我们也红过脸,吵过架,如今他就这样没了,叫我想吵也没地吵去,想来从前某些拌嘴吵口也是不必的......”
乡间的女人,就像是坚韧的蒲苇,无论狂风如何催折,她都站得起来,因为她还有她的孩子们,但是现在她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转头低低哭了起来。
晏兮想自己哪里是什么豪杰好汉,况且杜梨也没说他们是一起的,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判断的。
杜梨听她这样说,也没有分辨,只是朝她笑了笑。
阿驹家里还要忙父亲的后事,两人也不便多坐,一会就告辞了。杜梨还在门口嘱咐着什么关好门窗,夜里别出来走动的闲言碎语。
晏兮已经走开了。
阿驹追上来递给他一个东西。
晏兮一打量,是一个杨木雕的面具,头生犄角,眉如烈焰。
“给我的?”晏兮挑眉。
阿驹点点头,“这是我自己做的,我以后一定会是个面具大师,我第一个面具就送给你了,谢谢你救了我。”
晏兮一咂嘴:“太丑了,我不要。”
阿驹垂下了头,泪光在眼眶里打转,有点沮丧。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没用又脆弱,这都受不了,这样他长大在街上被人瞪一眼,会不会就猝死了呀?
晏兮嫌弃地拿过面具,对他说:“这是你做的第一个面具,你既然给了我,就是我的东西了,我想怎么样都可以,你以后要是后悔再想要回去,我可不给,知道吗?”
阿驹用力点点头,破涕为笑,转身跑回母亲那里。
晏兮拎着沉甸甸的面具,心想,小孩子真是惹人烦,也不给个值钱点的。
他把面具收进乾坤袋。
告别了阿驹一家,两人一前一后在路上走着,现在已经很晚了。
路边有一间小木屋,杜梨开门的时候,滚下一卷灰尘。
窗棱上的麻头纸在冬天的时候被风撕破,门上的草帘也被掀翻在地。
杜梨毫不介意,有一个挡风遮雨的地方,总比露宿野外要强,他稍微清扫了一下屋子,捏着火符燃起了一堆柴火。
晏兮站在门边看了他一会,顿了顿,走上去,隔着火堆在杜梨对面坐下来,没话找话道:“咳,那个......阿驹给了我一个面具。”
杜梨没说话,伸手扒了一下柴火,晏兮也不气馁,悄悄走进一些,从火堆的对面移到了杜梨旁边几寸的地方。
他拿出面具说:“这是傩戏中的开山莽将,专门斩杀五方邪鬼,为人们追回失去的魂魄,此等风节贯骨,令君收着才合适。”
傩戏中的开山莽将是凶神,生的一副凶神恶煞。和杜梨的城隍塑像倒是合适,和杜梨本人搭在一起,就有些奇怪了。
杜梨淡淡地说:“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你就好好收着,给我做什么?”
晏兮觉得杜梨说话的声音何止是沁人心脾,简直是沁人骨髓,沁人细胞,沁人毛孔。
他嘀咕:“不是啊令君,我是觉得这个面具没什么用,而且我这样的人,拿着这个面具不是笑话吗?也不知道阿驹给我这个干什么,也不怕这尊傩神本神不高兴?”
杜梨简直觉得他莫名其妙,气道:“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人家当你是救命恩人,对你真心一片,好心送你谢礼,你难道还嫌礼薄了不曾?”
晏兮见杜梨肯搭腔,哪里管他生不生气,捡起一段树枝捅捅火,厚着脸皮转移话。
杜梨也不想答他,坐在火堆旁,不知道在想什么,眼里的湿气氤氤氲氲。
晏兮悄悄起身,抱着一堆稻草想去把自己的床铺好,他选了小木屋里离杜梨最远的角落,心里打算,如果杜梨不说什么,那他就在这里睡下了。
“给你。”杜梨开口。
“嗯?”晏兮讶然看向杜梨,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等着我给你拿饼不成?!”杜梨眉头微蹙,有些气恼。
晏兮看到那个装杂粮饼的篮子,方才还没有,现在放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是杜梨推过来的。
“不用!不用!我自己拿。”这是几个月来杜梨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晏兮抑制住雀跃的内心。
他不露神色地拿了两个饼,轻声道:“多谢令君。”
杜梨低头咬了一口饼,专心吃了起来,避重就轻道:“人家给的多,本来你也是出了力的,......用不着谢。”
作者有话要说: (*  ̄3)(ε ̄ *)
☆、战
四殿酆都城,城高楼坚,这样的夜晚看上去,犹如一只匍匐而眠的黑色巨龙。
城楼上,阎贺负手而立。
一碧衫男子提着鸟笼,嘴里吹着哨子,拿着精巧的粮食引逗笼里的红嘴山雀,缓步走上城楼来。
阎贺:“阎柳。”
“啧。”
“阎宜归。”阎贺看他不满意,换了个叫法。
“叫六叔,你再没大没小,我就上你爹坟头哭丧去!”
“我错了,六......”阎贺拉长了声音,补充:“阎君。”
“......”
你故意的吧,你耳朵塞驴毛啦!
远处,一个黑影越来越小。
“真可怜,难为他身无完骨,皮肉碎裂入丝,还能这样离开。” 阎柳瞟了一眼,“幽冥没有让罪犯逃跑的先例,你可追吗?”
阎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啊。是啊。没有这个规矩。不过年岁比较衰,临坎一宫土克水,这个时辰追捕逃犯怕是不吉祥......”
阎柳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的侄儿一眼,转头继续逗鸟。
“来人!”阎贺低喝一声。
两个穿着甲胄,手持长戈的鬼差立刻上前,“阎君有何吩咐?”
阎贺缓缓地拨动着拇指上的一个钢玉扳指,“流年不利,现世妖患严重,来往酆都的鬼魂越来越多,望湘城都快要装不下了,发函各处城隍,我这边法器有的是,叫他们尽管来领,务必维持妖鬼秩序,莫让魂魄过于动荡了。”
阎柳拿着谷子哄得笼中的雀儿在戏台上乱窜,衔鬼脸旗帜。
雀儿不上他的当,扑着翅膀来啄他的手,阎柳吃痛,笑笑道:“小冤家,别生气,再不哄你就是。”
他拆开鸟笼,雀儿一径飞了出来,停在他的肩头,轻啄他的耳尖。
阎贺见怪不怪,又对两个鬼差补充:“再知会笄蛭之巢的老鬼头,把凶王的衣物兵械通通丢出去,祛祛晦气。传我的话,发报三界五司,凶王受不住酆都刑法,近日魂飞魄散了。”
“是!”两个鬼差答应着告退。
城门风大,雀儿怕冷,嘴尖一挑一探,钻到阎柳怀里睡觉。
阎柳上前几步,他眉挑青黛,眸印远山,语气盖着一层忧虑:“六殿近日也是颇为流乱,多处城隍来报,许多魂魄无端失踪不得归引。若是魂魄动荡过甚,九天怕也是要难安了,他们自会插手,你我仅需做好分内的事宜便罢。”
“眼瞧着幽冥与九天走上正轨......” 阎贺冷哼一声,“只要两家不互相折腾,什么事都好办,......大家互不干扰就成,不求携手前进。如今殂妖玉与鲟鳇珠都没了,此乃天地生养的至宝,事情怕没那么简单,九天届时不要给我添麻烦就行。”
“哎呀,”阎柳摆摆手,“目光放远,万事皆悲,不若做清明一痴人!我说你别老皱着眉头和个小老头似的,小时候的你多可爱......”阎柳松了严肃的神情,露出几分玩笑。
这里是酆都城,魂魄最终的归属地。
也是这样的城楼。
一百年前,縠印之变,四方骤起烽烟。
城上满城阴兵坚守,城下十万天兵攻城。
令人不解的是,早前已有大批天兵混入酆都城,齐聚鹿野台,酆都城禁制森严,这实在是太蹊跷了。
地藏开拓十八层地狱,名义上是惩治恶人,暗中却蓄养了一支军队。在这次浩劫中,他倾于九天,从内部开辟了一条道路,引天兵进城,对四殿发难。
阎浮山与阎贺早早上了城楼,十大鬼帅分散于城内,对抗以鱼涉仙君为首的九天天兵。
攻城的仙君,帝封日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