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兮睁开了眼睛,他茫然在房间里打量了一圈。
仿佛是清河城隍庙。
这是回来了?
晏兮缓缓坐了起来,去看他的令君。
面前的杜梨,唇色微微有些发白,想来是照顾病人辛苦。
晏兮抖着手,抚上了杜梨的长发,蹙了蹙眉头, “我这是睡了多久?”
“六十七天,两个来月。”
晏兮的眉头慢慢拧成一团,不可置信,深深揪然,“区区两个月,令君正值韶龄,怎地就白发如雪?!”
杜梨一袭家常长衫,依旧是意态安闲的,他坐在床边,伸手去拿案上一杯晾好的开水。
“喝点水吧。”
杜梨很平静,仿佛晏兮的苏醒,是某个早上起床那么平常。
晏兮拨开杯子,抑制着全身的发抖,狠狠抓着杜梨的手臂,抓到肉里去。
两个月不见,面前的杜梨变成这样?!自己的令君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原本满头乌密的青丝,现下变成了萎地的华发三千。他坐在那里,气质更是虚渺,轻霭地像是一团云气。
两个月的时间很短暂,一条河水解冻的时间,但这短短两个月,对于杜梨来说,却好似轮回了好几轮,足以叫他生起满头银丝。
晏兮抓着他的衣襟,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深深恸哭。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一百章,完结章。
☆、慵归(完结章)
晏兮总算醒了,他又活蹦乱跳起来。
杜梨担心他,喊他没事休息着,别上蹿下跳不消停。
晏兮哪里听得进去。
草木茂盛的孟夏,晏兮点燃一盘香,在袅袅烟气中才终于接受了令君为他白发的事实。
他不敢多想。
院子里那颗橘子树,不知不觉已经长得很大很大,亭亭如盖,遮天蔽日。
简直岂有此理!
更岂有此理的是,几年不见,两只斑灵猫,胡麻和瑞八,借助庙里的灵气化形成功。
童子身躯,双双甩着毛茸茸的尾巴,提着走鬼樊花灯,满县城引魂去。
中元节前几天,晏兮召集了全县的大小妖怪开会。
晏兮躺靠在高高的树枝上,胡麻和瑞八,提着走鬼樊花灯,一左一右立在晏兮身侧,垂眉服侍。
满地是乌泱泱大妖怪小妖怪,晏兮挑眉,朝瑞八使了个眼色。
瑞八上前一步,指着底下的妖怪:“你们都支棱起耳朵听好,这清河县是我们尉君的地盘,这外面的山是尉君的山,流过的水是尉君的水,树下风敢吹过来,都得经过我们尉君点头。你们住在这里,不能不知道县城的规矩,谁要是敢动一点歪门邪道的心思......”
晏兮哼了一声接着说:“谁要是敢给我鸡贼褶溜子,心头最好先掂上一百个过......另外,我们清河县的令君平时事多忙碌,没空理会你们之间的杂事破事,你们要是不和睦,自相残杀也可以,同归于尽也可……”
晏兮停了停,陡然增高了音调:“要是闹到他跟前去,叫他操上一点心,你们知道的,一妖犯错,千刀万剐,全体连坐!”
众妖心中一凛,冷汗涔涔。
晏兮又朝胡麻挥挥手。
胡麻清了清嗓子,配合着把场子撑起来,气势抖出来:“外面的山是尉君的山,水是尉君的水,我们是妖怪,也是我们尉君的妖怪。三山四水,哪家的妖怪敢过来找事,你们也别怵,往死里给打,打死算尉君的......”
“咳咳......”晏兮被那句‘打死算尉君的’齁了一下,“你跑的什么马车?”
晏兮一个手刀劈在胡麻脑袋上,重新找回了话语权,他直起背来,严厉地说:“敢在我地盘上耗事,纯属是糖吃多了腻着,盐舔多了齁着,你们住在清河县,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有外地妖过来挑事,你们就打,打死、打伤、打哭,我一律不问,但是谁要是吃了亏,我可就生气,听明白了没有?”
晏兮原先在清河,妖怪都知道他不好惹,后来不知怎么的,人就不见了,过了不久,县里的城隍令君也不见了。
失去了管束,新来的代理城隍性格和蔼,纵得底下的妖妖鬼鬼着实大胆了起来,抢地盘、画洞府、拉帮结派,互相械斗,渐渐地竟然发展到抢劫过路的行人,偶尔有的胆大包天的,干起了吸人魂魄的勾当。
简直无法无天!
此时这个恶魔又回来了,平时安分守己的妖怪各自称好,心怀鬼胎的妖怪心里叫苦不迭。
“我说的话,你们都要吃到肚子里,记住了么?”
众妖怪反应过来,齐声答:“记住了!记住了!”
“那你们接下来应该如何做”。
“安分守己,团结协作,相亲相爱,好好生活。”众妖回答。
“什么时候做?!”晏兮问。
“现在,马上......”众妖揣度着晏兮的脸色,赶紧又补充道:“活到老,做到老,活到死,做到死。”
“呵!”晏兮冷了脸。
众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晏兮粲然一笑,“得了得了,散了散了。”
然后就散了。
城东的方向,新开一家酒楼,小小的,简洁大方的装饰,挂个明快的牌匾—《萼花阁》。
听县城里的人说,老板是一个外号“老三”的跛腿厨子,跟随盛京城的大厨学的手艺,善做香椿猪手羹和乌鱼蛋煎,一道“三不沾”能吃的人眉开眼笑。
后来又不知道是哪个口淡的人嚼舌根,说他的老婆是萼花阁里少有的点心师傅,无论是西域的樱桃荜萝,还是扬州那边的水晶巨圣奴,信手拈来,咬下去的脆响据说能惊动十里人。
伙计刚领了一拨人进去,嘴里招呼:“各位爷,有什么吩咐尽管招呼我小喜路,一准儿给您办好咯。”
晏兮抬脚进去,伙计赶紧迎上来,抻着毛巾给晏兮掸灰,嘴里殷勤,“掌柜的,您可回来了,咱这人来人往,这不,又来一拨。
您不紧着坐镇,就刚才个,有几家同行瞧不忿我们人齐气旺,赶着闹事吃白食。哦~没事,杜令君一阵辩理,给打发了,哼,我们萼花楼虽说不是最大最豪华的酒楼,但清河县父老乡亲提起,谁不夸一句东西细致,价格公道,单凭这一份好处,臊也能叫那些闹事的狗帐子臊死,当家的,你说是不是......”
伙计是个贫嘴,话又长又多,紧着一阵解释,晏兮受不了,直接打断:“阿梨呢?”
“杜令君在楼上,杜令君今早起就......”伙计喋喋不休。
“干活去。”晏兮甩下一句,一溜烟窜上了楼。
伙计一甩毛巾,摇头换脑地走开去给客人倒茶,心里头琢磨着,掌柜的怎么回事,杜令君在楼上又不会跑,每次都这么急慌慌的。
楼上的摆设极是闲静悠长。
“令君。”晏兮推门进去,“我回来了。”
案上设着古琴,香炉里燃着一注线香,透过竹帘,隐绰朦胧,杜梨立在窗前,抬起的手指上,停留着一只婉转清啼的百灵鸟。
晏兮大喇喇地开门,鸟儿受了惊,扑着翅膀飞走。
“你回来了,今日何以去这样久?”
“嗐,没什么,给令君带了个小玩意儿。”晏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出了一个扁扁的东西,他在案上一扫眼,找到杜梨经常用的那个浑圆的茶壶,然后把浑圆的茶壶放在这个扁扁的东西上面。
“是什么?”
“壶垫。”
杜梨偏了偏头。
晏兮挠挠后脑勺说:“令君的茶席不是少了一个壶垫吗?我烤干了丝瓜,用丝瓜络压了一个壶垫,令君来摸摸,配不配?用着是不是很合适?”
杜梨走进了一些,摸了摸茶壶,又摸了摸壶垫。
这个壶垫水分已去,变成了一个唯余筋络的天然编织物,现在浑圆的茶壶放在扁扁的茶垫上,就像是一个小沙弥端做蒲团之上沉思,甚是有趣。
杜梨笑了,说喜欢。
晏兮也乐了。
“令君啊,我们就这样不管庙里的事了吗?会不会不太好?”晏兮说。
“唔,”杜梨想了想说:“妖患拔除,海晏河清,日常引魂等差事,胡麻与瑞八可以胜任,我也不必事事都存放在心上,过于辜负与你相伴相处的时光。”
“令君,不拯救苍生了吗?”晏兮歪头问。
杜梨回答:“若苍生涂炭,秩序混沌,我辈自当挺身而出,除魔卫道。然四海归心,你我客居山水,隐遁市井也无不可。夫天地继往开来,有志者又何止我一个,拯救苍生谁都可以做,但是,我的三郎,却只有一个。”
晏兮眼眶都软了,心里一下子甜地不行,他扑过去,挂在杜梨身上。
杜梨没有准备好,被他扑了一个踉跄,后退一步,跌在了矮榻上,晏兮顺势紧随其上,撑着手臂压杜梨在身下。
“既然令君与我隐居市井,从前,谁都知道大名鼎鼎的露陌仙君名唤杜梨,而臭名昭著的凶王叫晏三白,如今我看,我俩这姓不太好,得改改,省得惹麻烦。”
“改什么呢?”杜梨惦记着他重伤初愈,推打着他的腰,要他下去。
晏兮稳如磐石,无耻道:“俗话说,出嫁从夫,不如令君就和我姓好了。”
杜梨愣了愣,加大了手上的力气,也不客气:“你怎么不说,不违君令,冠以我姓。”
“妙极,妙极,”晏兮满口赞叹:“那就说好了,从此我跟令君姓了罢。”
晏兮搂着杜梨打了一个滚,自己躺在矮榻上。
“你呀……”杜梨怕压坏了他,撑着手起身。
“阿梨你别走,” 晏兮赶紧箍着杜梨的腰,按着他的头在颈侧:“阿梨难得投怀送抱,你不知道,这么压着我,我舒服地紧。”
杜梨心内一动:“楼下食客满座。”
晏兮嗤嗤笑道:“怕什么我没说,谁敢上楼来。”
杜梨端肃了容色:“白日不可宣淫。”
晏兮看着令君这个义正言辞的样子,简直要笑出来,他抓着杜梨的衣襟,笑到他怀里去。
晏兮拈过杜梨一缕发丝,衔在唇间,不依不饶,含糊不清地撒娇,“令君,你就从了我吧。”
杜梨僵硬着身子不肯。
“哎呀,腿疼。”晏兮忽然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