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 第4章

苏岑没作答,胖子倒也不介意,将手头纸钱分了一半递给苏岑,“快去拜拜,明日保你金榜题名。”

苏岑没接,只问:“你们在这烧纸是为了金榜题名。”

“你想必刚来没打听过吧?”胖子神秘兮兮往苏岑耳边一靠:“这贡院里啊,有鬼。”

苏岑愣了一愣,不由翻了个白眼,心里只道你们才像鬼,好在夜色掩映,胖子也没在意,拉着苏岑继续道:“很多年前有个仕子参加科考,结果在考场上咯血而亡,心怀怨气化作厉鬼在里面游走,没逢科考就出来骚扰那些仕子。但你若科考前一天过来祭奠他他就不会为难你了,”说着又把手头纸钱往苏岑手里塞,“赶紧去拜拜,一定要心怀敬意,不然不灵的。”

苏岑把纸钱还到胖子手里,“不必了,我不信这些。”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胖子还在苦苦劝导:“年轻人还是要有所敬畏,我是看与你有缘才告诉你这些的,旁人我可不告诉他。”

敢情另外跪着的这三个不是你招呼来的?

“多谢了。”苏岑笑一笑,转身退了出来。

那胖子无奈摇了摇头,继续跪下去烧手里那些纸钱。

两人终是在宵禁之前回了家,临近春闱城里的客栈早都住满了,好在老爷子给他置办了这套宅子,如若不然像他们这般紧掐着点过来的只怕城外破庙都得跟人打个商量。吩咐阿福锁了门,苏岑坐在椅子上发起呆来,一会儿是曲伶儿那张精致的脸,一会儿又是那胖子在火光下烧着纸钱,到最后通通化成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他自诩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却从来没有一个人给他这么强烈的压迫感。

若说他之前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在那人面前就像被捏住了后脖颈,全身都炸着毛却动不了分毫。

而那人只是看了他一眼。

阿福掌了灯端上来,小心试探着问:“二少爷,还读书吗?”

苏岑看了看桌上一摞经义,道:“把灯放下,你退下罢。”随手抄了一册中庸,翻上两页又扔了回去。

他力气都用在平常,这种临时抱佛脚的事确实不是他的风格,略一回头,只见阿福还站在原地,正在小心措辞:“二少爷,不然我也去替你烧点纸,我知道这种事二少爷不屑做,但就像那个胖子所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我替二少爷去,二少爷好好在家歇息就好。”

这阿福原是老爷子手底下的人,苏岑原本只当这人是老爷子派来监督自己的人,如今看来人确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不由开玩笑道:“你不怕你半夜自个儿过去,被那厉鬼拖进去吃了?”

阿福心下一惊,脸色煞白,还是坚持道:“这……可是……”

苏岑笑道:“你放心,你家二少爷有的是真本事,不靠鬼神庇佑,你现在好好回去歇息,千万别闹出什么动静来扰了我清眠,到时候拉你去喂鬼。”

阿福咧嘴一笑,躬身退了出去。

次日,苏岑备好了书具灯具三支蜡烛随着浩浩荡荡的仕子大军来到贡院门前,看着自己老师那笔大字,龇着牙进了正门。

眼睁睁瞧着自家少爷终是有惊无险地进了那道门,直到大门紧闭也没再搞出什么幺蛾子,阿福不禁松了一口气。

贡院里应试的地方是一间间号舍,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说的好听点叫舍,难听了其实连个笼子也不如。会试共考三场,每场三日,也便是夜里得睡在这小笼子里,天寒地冻,腿尚且伸不直。苏岑看着不由嘴角抽抽,只想着快些把文章做完了早早出去,能不过夜便不要过夜了。

找到自己号舍苏岑刚待入内,却听见身后传来几声叫嚣,略一回头,只见一瘦高个指着一个胖子正在呵斥。

苏岑挑了挑眉,好巧不巧,这胖子正是昨夜烧纸那个。

“你一个屠户儿子能中举人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竟然还敢来参加春闱,大家一个私塾你那点底子自己不清楚吗?还敢出来丢人现眼!”

不几时周遭就围了一圈人,那瘦子有越战越勇的趋势,胖子只是低着头不时擦擦额角的汗。二月天里被人骂出一头汗来还不还口,这人要不是太怯懦就是城府太深。

直到惊动了贡院内巡守的号军人群才渐渐散去,瘦子骂骂咧咧走了,胖子擦擦汗,一回头正对上苏岑意味深长的笑容。

胖子显然也认出了苏岑,勉强一笑,拱一拱手,进了隔壁一间号舍。

苏岑这才回过头来,躬身进了自己这间小笼子,一进去门外立即有人上了锁,苏岑把笔具砚台一一摆上,伸个懒腰,闭目凝神,再一睁眼,眼神陡然清亮犀利。

第4章 会试

考完最后一科策论,苏岑按照往常早早交了卷从号舍里出来,冲着监考他们这一片的翰林学士躬一躬身,挺直了腰背扬长而去。

这人不是第一次提前交卷了,几天下来张翰林早已上了心,别人要做三天的文章他往往一天就能做好,拿起那糊了名的试卷看了一眼,心下不由一惊。浩浩汤汤,一笔行楷写的行云流水,长撇、悬针处锋芒毕露,掩不住的少年意气。再一看内容,张翰林手上一抖,三大页文章直指当朝党争之害,针砭时弊,条理清晰,全然不像一个少年人的见识。

字里行间都像那个人的风采。

急忙抬头看一眼已经走远了的身影,穿过片片号舍,昂扬着头向着门外而去,二月天的日光打在那人背上,竟有些逼得人睁不开眼,那桀骜身段渐渐消失在门外,张翰林低下头按了按眉心。经世之才,只要不是被刻意雪藏,必能化作一柄利刃在朝堂上展露锋芒,将混沌朝局劈开一片清明。

苏岑出了贡院左右打量,卖糖水的铺子还在,日头正好,苏岑过去要了一碗糖水一饮而尽,再要了一碗才坐下来慢慢喝。

买糖水的老伯还认得他,这会儿没什么生意,便上来搭话,问他又是提前交卷了?

苏岑也不故作谦虚,微微一笑:“今日答的顺,思路上来写完就交了。”

“后生可畏啊,”老伯笑道,“十几年前也有个提前一日交卷的年轻人,如今已做到中书令了,我看你啊,日后定然也大有出息。”

苏岑一笑,知道这老伯说的是当朝右相柳€€,太后党的顶梁柱之一。这位柳相是永隆二十二年的状元,也是太宗皇帝在位时举办的最后一届科考。只是这位柳右相的成功却是不可复制的,在永隆年间宁王与先帝的夺嫡之争中,这位柳相成功站对了位置,在先帝提拔下一路高升,天狩八年先帝猝然离世,年仅六岁的新天子登基,手握兵权的宁亲王入仕朝堂,这位柳相又站在了太后党一列,经楚太后一路提拔,在那场不见硝烟的战事中一路踩着别人的尸首爬上了权力高峰,四十出头就已封侯入相,在别人看来是难以企及的荣耀。

如今朝堂局势已然稳定,两方势力持中,想要再露头就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苏岑也不过就一笑了之,况且在党争狭缝之中左右逢源并非他所愿,还不如下放地方为黎民百姓做点实事。

“你这糖水铺子有好些年头了吧?”苏岑问道。

“是啊,十多年了,”老伯眯眼看着紧闭的院门,“我见过太多像你一样的人进去那扇门,也见过太多人从那扇门里出来,有的春风得意,有的涕泪横流,有十几岁的孩童,也有年近花甲的老头,他们好些人都是从我这喝过糖水进去的。”

苏岑笑道:“那你这糖水可倒厉害,喝过的至少都是举人以上的,还叫什么田记糖水,干脆改成状元糖水得了。”

老伯看了看飘扬的幡旗,风雨飘摇了这么些年字迹早已模糊,比不得那些新招牌光鲜亮丽,却还是淡淡摇了摇头:“做人啊,不能忘本……”

五日后放榜,阿福费了好大功夫才从人群中挤进去,他字认不全,却记得自家宅子门前那个苏字,三百名贡士从后向前看,越看心里越凉。今日清晨二少爷像往日一般起来,放榜的日子他甚至都有些紧张,二少爷却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起来后悠闲地给几盆花浇了水,之后掏了本闲书靠着卧榻津津有味看起来。最后还是他沉不住气了,风风火火赶过来看一眼。

果然没中。

阿福怏怏地从人群中被挤出来,正想着要如何回去安慰自家少爷,只见一队人骑马而来,几个侍卫隔开看榜的众人,由鸿胪寺官司将最后一张杏榜贴到了布告栏上。

“今年怎么这么晚?”有人小声议论。

“好像是会元人选有了争议,据说翰林院和礼部为了这个人选差点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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