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 第240章

封一鸣也跟着点头,“而且礼部是柳相的人,如果真的是柳相派人来挖尸体,轻而易举就能拿到贡院大门的钥匙。”

苏岑却没有就此展眉,蹲下身去捻了捻堆起来的土,土质松软干燥,而前天夜里才刚刚下过一场雨!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查田平之的案子,还能抢先我们一步把尸体偷走?”苏岑扔掉手里的土,掸了掸手,静静抬头看着封一鸣和宁三通,眼里是看不清的一片寒雾。

“苏兄……怎么了?”宁三通被人看的心里发毛,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有什么发现吗?”

苏岑慢慢收回视线,“没什么。”

封一鸣问:“现在怎么办?”

苏岑冥想片刻,开口道:“去礼部。”

礼部侍郎何仲卿在京官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任职礼部,人也确实印证了那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对待谁都是谦谦有礼。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屡次被苏岑逼到跳脚。

何仲卿一口咬定,这半年来除了苏岑,不曾有人来借过贡院的钥匙。

“不曾出借过?”苏岑冲人谦逊有礼地拱了拱手,“那能否借贵部的出调案档看一下。”

何仲卿微微皱眉:“你不相信老夫?”

“我们自然相信何大人,”宁三通道,“只是礼部事务繁多,是人总有遗漏的地方,您让我们自己看一眼安了心,不是好过这么耗下去?”

何仲卿无奈叹了口气,这些人都来者不善,一个苏岑就算了,还有一个宁三通,不管怎么说太傅府的面子还是得给的。

吩咐下人把礼部的出调案档拿来,何仲卿接过来交给苏岑手上。

几个人仔细翻看了近些天的条目,确实没有贡院钥匙出借的记录。贡院壁坚墙厚,墙高两尺有余,而且墙上还设有棘垣,如果不是通过钥匙,是怎么把尸体带出去的呢?

苏岑抬头问:“除了礼部,还有谁有贡院的钥匙吗?”

何仲卿摇头道:“虽说礼部和翰林院统筹科举事宜,但钥匙一直都是存放在礼部的,这里没有记录,那就是没人进去过。”

苏岑信手又往前翻了几页,刚要把案档还回去,突然留意到什么,向前翻了几页,前后对照一番,最后扒着封线缝隙里仔细辨认,良久才道:“这里少了一页。”

何仲卿面色一白,“可能是之前写错了,撕了吧?”

“可是条目对不上,前一页还是今年正月的借调记录,下一页就成了三月的,那整个二月期间礼部就没有借调出去过东西?”

苏岑拿着一双冷冰冰的眸子盯着何仲卿,直把人看的心里发寒,刚要出口辩解,却听封一鸣在一旁道:“前年的也是,二月的少了一页。”

几个人又接连翻了几本,发现有几年二月的借调都有一页缺失,而且撕痕尚新,应该是近期才撕去的。

宁三通道:“可是去年的是完整的啊。”

苏岑凝眉想了想,“去年二月正赶上三年一度的会试,礼部和翰林院在贡院里进进出出筹备科考,人员杂乱,不用钥匙也能轻而易举混进去。”

封一鸣道:“也就是说有个人在每年二月都要进贡院里一趟,但是记录被人销毁了。”

苏岑回头看着何仲卿:“何大人不打算给我们个解释?”

何仲卿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硬是被逼出了一头汗来,拿袖子几经擦拭,才结结巴巴道:“我不知道啊,这案档也不归我管啊,我是真的不清楚啊……”

“是柳相?”苏岑突然道。

何仲卿神色一滞,噤了声。

苏岑心里了然,能让何仲卿这么维护的,只能是他的上司,当朝右相€€€€柳€€。

“可是这借调是二月份的啊,”宁三通不理解,“贡院里的土很明显是最近才被挖出来的,不可能是二月份挖的。”

“没说是之前挖的,”苏岑指尖轻敲着书面,“我的意思是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来查他,能提前销毁记录,而且他既然能销掉之前的记录,那最近的就不能销毁吗?”

苏岑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何仲卿,“到底是谁让你干的?”

明明没说什么重话,何仲卿却无端觉得遍体生寒,那目光有如实质,硬生生让人向后踉跄了一步,吞吞吐吐道:“我不……”

“何大人想去大理寺谈?”

“是柳相!是……柳相……”何仲卿颓然垂下肩,“就在你们过来之前,来了个人,自称是柳相派来的,让我把关于柳相的记录全部抹掉。我也是听命于人身不由己啊,可是,可是真的只有往年二月的记录,近几天柳相真的没进过贡院……”临了还不忘补充:“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没骗你……”

苏岑静静听完,点了点头,“多谢了。”

何仲卿这才愣过来,自己是朝廷命官,苏岑没有真凭实据是不能对他怎么样的,而且这人还低着他半级,自己叱咤官场数十载,到头来竟被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摆布了。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何仲卿实在没脸再待下去,刚走到门口,只听身后苏岑又喊了一声:“何大人。”

何仲卿青天白日打了个寒颤,愣愣回过头来,只见那青年人面目如玉,冲他轻轻一笑,“我想再看一下永隆二十二年的科考试卷。”

在礼部昏暗的库房里,三个人每人守着一摞试卷开始翻看,毕竟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纸上的墨迹受潮晕开,有些还发了霉,得仔细辨识才能看清到底是写的什么。

宁三通的速度明显不如苏封两人,让他对着尸体看一天一夜他都不困,可就对着这么几页纸看了没多少就开始点瞌睡,只能强打精神没话找话问:“你查这些试卷是觉得当年的科考有问题?柳€€偷了田平之的试卷,夺了他的状元?”

苏岑一边回答,手上的动作也一点都没落下,“柳€€偷田平之试卷的可能不大。就你今天看的那些笼子,等人进去后都会从外面上锁,门外还有号军把守,除非交卷走人,不然根本无法从里面出来。要想在考场里调换卷子,难度太大,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那会不会是有人帮他?”宁三通又道,“买通了门外的号军或者值考的翰林?”

“可是当时柳€€只是个没钱没背景的寒门子弟,他哪来的钱行贿?”苏岑看完了自己这摞,又从宁三通那里分了一半过来,“而且,那场考试负责誊录的翰林曾经说过,柳€€是‘没有真才实学,弄虚作假’,也就是说柳€€当日作的文章肯定是不怎么样,一篇不怎么样的文章,需要柳€€费尽心思、甚至不惜杀人来窃取吗?”

宁三通咬着笔头皱了皱眉,“那我就想不明白了。”

宁三通突然从发霉的试卷里抬起头来,“你们看这个。”

苏岑和宁三通凑头过去,只见封一鸣单拎出来的那张,署名是田平之,挥洒恣意的一手行楷,落笔天下,分析藩镇割据,探讨边将拥兵自重的问题,直切要害,鞭辟入里,时隔多年还能看出字里行间的少年意气。但这么一篇行云流水的文章,却从中间戛然而止,纸上落了几滴血迹,多年下来,发暗发黑,混在墨迹里,已然辨不真切了。

星拱之辰,殒于初升之际,在那么一间不足丈宽的号舍里,没落的无声无息。

封一鸣默默叹了口气,伯仲之间才顿生惺惺相惜之感,田平之如果能活到现在,这朝堂上是不是又是另一种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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