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释把苏岑那只手拉在手里,在人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不会。”
“那你怎么……”苏岑话说到一半又突然住了声,李释刚刚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显然是不欲多说。苏岑附身|下去,下巴搁在人肩头上,轻声询问:“那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李释松开苏岑那只手,靠着椅背轻轻闭上眼睛道:“帮我按按头吧。”
苏岑两手放在人鬓角两侧,不轻不重地按压着穴位,指尖带着点点冰凉,好似真把脑颅中搏动着的疼痛舒缓了。李释眉心舒展,双眸轻阖,好似真的睡着了。
苏岑把目光肆无忌惮放在人脸上,宁亲王年仅不惑,岁月积淀在人的骨子里、气度里,却没在表面留下痕迹。一张脸上是内敛下来的光华,轮廓锋利,眼眸深邃,只眉心位置留下几道深重的竖纹€€€€是时常蹙眉所致。
哪来的这么多烦心事,怎么能留下这样斧劈刀刻般的痕迹?
苏岑鬼使神差地把手移上去,以指腹按压,妄图抚平那道痕迹。
可是那痕迹积年累月而成,又岂是他轻易能左右的。
又按了一会儿,苏岑低头在人耳边轻声道:“我去把祁林叫进来吧。”
他到底不是药,顶多能延缓疼痛,却不能去根。
李释难得没有拒绝,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苏岑收了手,带上门轻轻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祁林进来,清门熟路地拉拢了各处窗纱床幔,点上最重的安神香,看着人真正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开。
祁林从寝宫里出来时才发现苏岑还没走,就坐在门前被秋露打湿的台阶上,一双眼睛失神地盯着沉沉夜幕,那双眼睛的光彩不见了,睿智不见了,像个孩子似的,满是茫然。
和害怕。
祁林在人身边站了好一会儿都不见苏岑有起身的意思,好像就要坐死在这,等着,守着,一直到李释从里面出来。
天寒雾重,祁林回去找了条毯子给人披上,见人还是无动于衷,只好道:“你不用担心,是老毛病了,过一阵子就好了。”
苏岑抬头看了看祁林,点点头,又低头道:“我不困,你不用管我,让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祁林又站了片刻,索性陪着一起坐下来,这种迷茫的心情他懂,当初他一夜夜守在伶儿门外,等着人脱险,等着人苏醒,一站就是一夜。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可就是不甘心,就是想要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好像这样就能分担他的痛苦似的,自欺欺人却一意孤行。
“我一直睡得很好,他睡不着我却一点都没发现,他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什么都告诉他了他却还是瞒着我。”苏岑埋下头去喃喃自语,也不知是说给祁林听还是给自己听,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指节透着一种冰冷的苍白。
祁林想了想,安慰道:“爷可能是不想让你担心。”
“可他越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才越是担心。”苏岑突然抬起头来看了祁林一眼,眼神一瞬亮起来,像黑暗中的一颗孤星,欲言又止片刻,最后却又收了回去,渐渐陨落了。
他记得上次他从祁林那里逼问真相,害得人挨了一顿打。更何况他上次以曲伶儿作胁,心里已经愧疚万分,这次他都没有筹码,更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
祁林却兀自开了口,“你听说过受降城之战吗?”
苏岑愣过之后点了点头。受降城位于长城以北的漠北草原上,本是一座孤城,当初少年将军霍去病屡次深入大漠,大挫匈奴锐气,后来又遇连年天灾,匈奴终于支撑不下去,遂向汉室求和。汉武帝遣人在漠北草原上建了受降城,用以接受匈奴投降。时过境迁,草原部落几衰几盛,受降城沿用至今,成为抗击突厥的一道外层防线,用于控制北疆军事势力,削弱突厥各部。
祁林所说的受降城之战正是李释带领着打的,一战大破突厥各部之间的结盟,自此突厥再也不成气候。
苏岑疑惑:“那场仗不是赢了吗?”
“是赢了,”祁林自嘲般一笑,“是我们赢了,大周赢了,爷却输了。”
祁林道:“彼时太宗皇帝病危,紧急召爷回京,突厥十六部却突然结盟,大肆进军大周边境。那时新岁刚过,漠北尚还天寒地冻,我们在受降城被围困了一月之久,没有棉衣棉被御寒,便以漠北最烈的酒取暖。是爷夙夜不寐,带着我们严防死守,才保住那道防线,使得身后的大周子民免遭生灵涂炭。一月之后援兵才至,彼时早已布告天下,李巽登了皇位,爷却落下了一身伤病。”
苏岑愣在原地,良久都没回过神来。他没见过战场,不知道漠北的夜有多寒风有多猛,无从想象喷溅的鲜血顷刻成冰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所谓的深夜吹角连营是什么场景,半晌才喃喃一句:“怎么会这样?”
“爷也就是在那时落下了头风的毛病,一遇寒便头疾发作,要靠安神香才能入眠。只是那种东西,治标而不治本,依赖性太强,剂量逐渐加大,用的久了反倒平时都离不开了。”
苏岑点点头,难怪李释身上一年到头都有股子檀香味,难怪兴庆宫里都是一入冬便早早烧上了火炭,难怪李释说,以后他在的时候都不要点香……
那么多细节历历在目,他破得了天下最难的案子,却看不透最浅显的表象。
苏岑愣愣地抬起头来,“我该怎么做?”
“继续陪着他,守在他身边就好,”祁林慢慢起身,抖落了一身露水,又道:“还有,别让他担心你。”
等祁林走了,苏岑又坐了一会儿才起来,看了眼寝宫方向,才摸着黑又给自己找了处安身的地方。
一连几日,苏岑都是下了衙之后再赶过来,亲侍汤药,夜里也予取予求,就是一到就寝的时候就退出来,给李释点上檀香,再自己找地方去睡。
李释不禁调笑,苏大人好大的排面,把兴庆宫当成秦楼楚馆,嫖了人就走,一点情分都不讲。
苏岑冷冷地楔人一眼,心道到底被嫖的谁啊?秦楼楚馆都没这个待遇,自己送上门来,事后腿还打着颤呢就得裹上衣裳自己爬走,真要是你情我愿的皮肉买卖,他还不伺候了呢。
几日下来李释气色倒是真有起色,苏岑安心不少,心道先把这一阵子头疾应付过去,过后再慢慢调理,戒了那愈演愈烈的安神香。
这边安了心,田平之案子那边苏岑也有了新的进展。这几天静下来苏岑把当日的事好好想了想,从表面看是所有的线索都断了,但那人在毁坏证据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证据。
几日后三个人重聚在东市的顺福楼的包间里,苏岑做东,点了满满一桌子菜款待两人。
宁三通啃着顺福楼的招牌肘子抬头问:“不是说破了案再请我们吃饭吗?如今这是案子破了?我怎么没听说?”
“案子还没破,”苏岑道,“不过也快了。”
封一鸣捧着一盅雪蛤静静看向苏岑,只见人成竹在胸地一笑,道:“我知道田平之的尸体在哪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顺福楼水晶肘子的友情赞助,陪着我们走过了这么多章节(实在懒得再想一个)
第175章 设伏
宁三通和封一鸣齐齐一愣,宁三通抬头看着苏岑:“在哪儿?”
话已至此,苏岑却又突然卖起了关子来,神秘兮兮地一笑,“佛曰:不可说。”
宁三通“€€”了一声,一脸惋惜道:“我还想看看呢,十多年是尸体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封一鸣也跟着笑:“死人骨头我可不稀罕,要看你们去看吧。”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又打着为封一鸣接风洗尘的名号喝了不少酒,出酒楼的时候几个人都有些醉醺醺了。
其中要数苏岑最甚,得靠两个人掺着才好站住,半路上已然神志不清,一个劲儿地往下蹴溜。
封一鸣又把人往上提了提,忍不住抱怨:“平日里也没见这人这么能喝啊,看着轻轻瘦瘦的,喝醉了烂泥似的,沉得要死。”
“可能他是高兴吧,”宁三通道,“毕竟这桩陈年旧案子关系到陈老,他从徐州回来之后心里一直压了心事,陈老在他心中所占的分量之重是有目共睹的,能完成先人之志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封一鸣点点头,转而问道:“如果他当真找到田平之的尸骨了,真的能还原当年田平之的死因吗?”
“我也说不好,”宁三通摇了摇头,“还是得看尸体是什么状态,有时候时间会湮灭一些证据,有时候也会还原一些真相。”
在太傅府门前告别了宁三通,封一鸣只得一个人架着苏岑往回走,途径兴庆宫,那醉的不省人事的人竟自觉地住了步子,惺惺忪忪的一双醉眼打量了一会儿花萼相辉楼的楼顶,就要迈着步子往里进。
封一鸣都快被气笑了,指指前面的长乐坊,“那里才是你家。”
“家?”苏岑醉醺醺地一眯眼睛,“家里有谁?”
封一鸣掰着手指一一道来:“有我,有阿福,还有伶儿。”
苏岑眯着眼睛等着封一鸣继续说下去,却见人说完这些之后就住了嘴,摇摇头,“不对,还少个人。”
封一鸣不由讥笑,堂堂宁亲王都敢归为家人,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笑过之后心里依然不是滋味,他笑苏岑痴心妄想,他却连痴心妄想的资格都没有,可悲的那个还真说不上是苏岑,还是他。
最后把苏岑交到祁林手上封一鸣才放心离开。甫一进兴庆宫的大门,苏岑身子陡然挺直,一双眼睛清亮如水,再无一点惺忪醉意。
苏岑褪下一身外袍又把祁林手里的夜行衣接过去,替换妥当之后对人道:“就跟王爷说我今晚有事,先不过来了。”
祁林有些担忧地皱眉问:“你喝了多少?能行吗?”
苏岑轻轻一笑:“半斤花雕而已,不妨事。”
苏岑的酒量是被兴庆宫的小私库一点一点养起来的,酱香醇厚的老酒都能抱着喝上半坛子,市面上掺了水的薄酒更是不在话下。
他也就是算准了宁封二人不知道他的酒量才好装一装醉,这点小花招要是在李释面前立马就不够看了。
祁林点点头,又问:“你真的不打算告诉爷?”
苏岑回头冲人一笑:“我能处理。”
看着苏岑出了兴庆宫的大门往西去了,祁林转头来到李释书房里,一字不落地将苏岑的原话给李释重复了一遍。
李释摸着手上的扳指点点头,“随他去吧。”
入夜之后白日里的那点余温很快就降了下去,枣树凌乱交叠的枝干将白惨惨的月光划分地支离破碎,之前留下的土坑还在,一堆堆被挖出来的土包被月光打下阴影,像一个个隆起的坟包。
而前面一排排笼子似的号舍更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虎视眈眈注视着闯入的外来者。
苏岑那一点酒意被夜风一吹就散的七零八落了,横坐在一颗枣树上,百无聊赖地从树上摘枣子吃。
枣子吃多了容易胀肚,但又不好下来遛遛食,苏岑只好找了条枝干做依靠,往上一躺揉着肚子消食儿,不一会儿又有了昏昏睡意。
刚眯了一会儿被冷风一吹陡然清醒,险些从树上掉下去,苏岑拢了拢衣领吸了吸鼻子,心道这人当真是好耐性,大半夜过去了还不见动作,再不来天就该亮了。
刚想完不远处就应时地响起€€€€€€€€的动静,苏岑一瞬清醒,一双冰凌般的眼睛洞穿层层枝叶望过去,只见来人也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身影清瘦,手里提着把铁锹,不慌不忙地来到枣树下,环顾一圈,找了块看似平整的地方埋头开始挖。
意料之中,苏岑抿了抿唇,心里却没有一点猜中了的喜悦,反而目光渐渐冷了下去,盯着黑暗中的身形迟迟下不去动作。
脆弱的枣树枝干总算撑不住苏岑的重量,咯吱一声脆响,不给人准备的时间便将人扔回了地上。
苏岑被摔了个七荤八素,大腿上貌似还得枣枝上的硬刺扎了几下,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枝叶,一抬头正对上黑衣人犀利的目光。
四目相对,铁锹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倒映在苏岑眼底,像结了一层冰。
片刻之后,黑衣人把手里的铁锹扔下,无奈苦笑:“果然是个陷阱。”
“封一鸣,”苏岑道,“果然是你。”
清冷的月光将身形拉长,两人对峙般站着,清风过院,一时之间却僵持住了,仿佛两句话已经道破了始终,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再开口。
半晌后封一鸣笑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苏岑直视着封一鸣,缓缓道:“应该说从你来到京城起我就一直在思考你来的目的了。”
封一鸣挑了挑眉,“那你查案的时候还带上我?是想看我什么时候露出马脚,再亲手抓住我,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当初说过,我不希望那个人是宁三,同样的,我也不希望那个人是你,”苏岑垂下眼帘,睫毛掩映住眸中光景,“可你终究是让我失望了。”
封一鸣不无讥讽地一笑,“一边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边又毫不留情地设计来抓我,苏大人当真是铁血柔情,好人都被你当了,我还能说什么?”
苏岑道:“那天在来贡院的路上你用小刀割开了宁三的箱子上的绳子,却又保证它不会立时就断了,等进了贡院,绳子支撑不住终于断开,你的人借机绕开我们来到这里,营造出一种田平之被挖走了的假象。”
“可是那么短的时间不可能找到田平之埋的准确位置,所以你们在枣树下挖了一个人形的坑,妄图营造出一种尸体已经被挖走了的假象,而真正的尸体其实还在这里,根本没被挖走。”
苏岑抬头看了看封一鸣,缓了口气接着道:“事后你又让你的人先我们一步到了礼部,销毁了柳相对贡院钥匙的借调记录,把一切罪责推在柳相身上。”
“这些能当所谓的证据吗?也有可能是宁三自己割断了绳子扰乱视听。”封一鸣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泰然处之地看着苏岑,“说到底还是区别对待了。”
苏岑摇了摇头,面色平静地与封一鸣对峙着,“我真正开始起疑在库房里的那把火,明明里面只有三个人,期间没有人离开过坐席,火又是如何烧起来的?”
封一鸣笑了笑,“是白磷。”
“就是白磷。”苏岑道,“你把白磷放在易燃的书本旁,一开始还是在阴影处,随着时间推移,日光慢慢偏移过去,用不着你自己动手便能实现放火的目的。白磷这种东西暗门才有,你该不陌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