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 第252章

他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自此相隔千里万里,朝局混乱,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如今柳€€把玉送给他,便是要告诉他,见玉如人,诚心可鉴。

渐行渐远的马车上,那个冷静操持了一天的青年人终于埋下头去,抱着块玉佩,泣不成声。

一直到崔皓的车驾看不见了,郑€€适才收回目光,冲苏岑道:“回去吧。”

苏岑点头,两人走出去几步,却见柳€€还站在原地,正想着要不要规劝几句,柳€€却突然回过头来,看着苏岑问:“你要回大理寺?”

苏岑一愣,点了点头,“是啊。”

“那正好。”柳€€收回远处的视线,对苏岑道:“我跟你一道去。”

柳府虽已是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柳€€是乘马车来的,顺带捎苏岑一程。苏岑推辞不过,只好上车。

一路无话,两人各坐马车一侧,各想各的,倒也没生什么事端。

到了大理寺,柳€€吩咐马车先回去,这才随着苏岑入内。

大理寺里平静依旧,薛成祯忙着过堂打板子,张君在后院耍太极,宁三通把自己关在停尸房里看尸体。

柳€€一去立马引起了轩然大波。

上次柳相前来,大理寺里人人自危,生怕这位柳相皱皱眉头,平了他们大理寺。如今这位柳相正处在朝廷漩涡中心,前来围观的人不减反增,众人忌惮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窥探意味。传说柳€€如今虽坐着丞相的位子,然而没了楚太后做靠山早已经是有名无实。被拔了牙的老虎没了慑人的威严,有心之人蠢蠢欲动,也想着跟着摸一摸老虎屁股。

张君倒是还秉承着一贯的原则,活人的事与他无关,对柳€€还是以礼相待,恭恭敬敬引人上坐。

柳€€却在堂上兀自站着,环视一周,平静道:“张大人,我是来报案的。”

张君一怔,突然意识到柳€€要说什么,急忙道:“柳相有什么事情内堂与我说就是了,这里人多嘈杂,不要扰了柳相清净。”

柳€€凝眉一扫,“有人报案,你们大理寺便是如此应对的吗?”

张君被噎了一口,着重看了柳€€一眼,直到读懂人眼里的决绝,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回头吩咐:“准备升堂。”

大理寺大堂之上,柳€€点名要苏岑主审,张君在一旁听审,除了堂上站着的柳€€和几个衙役,大堂外还里里外外围了几层人,都等着看这位柳相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苏岑亲审的案子不多,但也跟着薛成祯过了几次堂,看着气氛差不多了,惊堂木一拍,“堂下所站何人,所报何案?”

柳€€站在大理寺的大堂上却是头一遭,稍稍迟疑后才道:“在下柳€€,幽州人氏,所报的案子是一桩杀人案。”

苏岑心里隐隐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接着问:“什么杀人案?”

“十二年前柳州仕子田平之入京赶考,结果却死在了贡院里,他不是猝死,而是遭人下毒所害。”

满座哗然。

只苏岑一双眼睛轻轻一眯,“你说他是被人下毒所害,那是谁下的毒?下的是什么毒?又为什么要下毒害他?”

柳€€站在堂下,一时之间像是走了神似的,周围嘈杂声渐起,苏岑拍了拍惊堂木将一众声音压了下去,却没有对柳€€出言催促,任由他静静站着一言不发。

过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柳€€总算张了嘴。

“是我杀了他。”

第187章 过堂

大堂上霎时一静,落针可闻,不过片刻之后便彻底炸开了锅。

当朝右相亲口承认自己杀了人,还是在十多年之前,也就是说这些年来手握半片朝堂、权倾朝野的柳相,竟然是个杀人犯!

苏岑拍了几次惊堂木都无济于事,横眉一扫,两旁站着的衙役当即领悟,水火棍往地上重重一杵,山摇地动,才将场外的喧闹渐渐压了下去。

苏岑静静看着柳€€,倒不是不震惊,只是接触这件案子太久了,早已经预想了所有结果。他一早就知道这件案子跟柳€€脱不了干系,却并不觉得该在柳€€这里终止。

“你怎么杀的他?”

柳€€抿了抿唇:“你不是都已经清楚了……”

苏岑凝眉:“如实道来,你是怎么杀了他?!”

柳€€抬头皱了皱眉,直到撞上苏岑眼里的锐利才躲似的偏开了视线,“我,我给他下了药。”

“什么药?”

“……”柳€€被怼的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刚欲甩袖子走人才猛然想起自己的罪犯身份,看看堂上的苏岑,又看看两旁的衙役、围观的路人,心里那口气突然就泄了。

身败名裂,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他有哮喘,所以科考前一天晚上我在田老伯熬的糖水里加了榛子粉,我知道他入贡院前肯定是会喝一碗糖水的。果不其然,他一点都没犹豫,一碗糖水一饮而尽,结果在考试途中哮喘发作,以致身亡。”

苏岑默默点了点头,他跟柳€€说过田平之是死于榛子粉诱发的哮喘,却从来没有提到过糖水两个字,如今柳€€能毫不犹豫地点出糖水,只能说确实坐实了嫌疑。

苏岑接着问:“你是怎么知道他有哮喘的,又如何能在田老伯的糖水里下毒?”

柳€€低头,轻声回道:“我与他关系匪浅,他拿我当朋友……”

苏岑狠狠皱了下眉,“他拿你当朋友,你却下毒要杀他!”

“我……”柳€€抬头,欲言又止片刻,却又垂下了头,“是我对不住他。”

“你对不住的不只是他,还有田老伯,你把一个父亲逼成了一个杀人凶手,哪怕自己下地狱,也要揪出杀害他儿子的凶手,”苏岑轻轻垂下眼眸,“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怀疑过你。”

柳€€静默片刻才道:“田老伯他……他一直待我很好,我从贡院里出来还看见过他,他问我‘答得如何’,‘试题难吗’,目光却一直盯着贡院门口。他跟我说‘我就知道平儿不如你,心太浮,气太燥,你考第一挺好的,正好杀杀他那傲气’。他不知道田平之已经死了,他等不到他出来了。”

柳€€面上伤情有之,后悔有之,都不似作假,苏岑轻轻皱眉,“那你到底为什么要杀他?”

柳€€无奈一笑,“我杀都杀了,又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

苏岑平静道:“若说你是嫉妒田平之的才学,可你却又交了白卷。可若说不是,那一届的状元又确实是你。所以问清楚原因还是很重要的,否则我怎么知道你杀人到底是为名、为情、还是……受人所托?”

柳€€眼里有一瞬间的慌乱,迅速偏开视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紧接着可能又觉得惹人生疑,转而抬起头来,看着苏岑道:“我为名也好,为情也罢,都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当时的缘由为何换到今日可能根本不足一提,一怒杀人者有之,错手杀人的也有之,人是我杀的,我认罪就是了。”

“那你知道田平之并不是死于你下的榛子粉吗?”

柳€€猛的抬头。

苏岑双眸微垂,将柳€€面上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一字一顿道:“他是被人活埋的。”

柳€€脸上的血色一瞬之间刷地退了下去,身形不稳,向后退了两步,片刻之后才如梦初醒一般摇了摇头,“不……不可能……”

“你知道活埋是什么滋味吗?”苏岑尽量压抑着语气平静道,“他喝了你下了榛子粉的糖水,哮喘发作昏死过去,可当时的主考官不管这些,只当他猝死了就地在贡院后掩埋了。等田平之醒过来,首先会感到前胸压迫,窒息感强烈,本来就呼吸费力的他更加难以为继。可厚重的土紧紧盖在他身上,他动弹不得,只能费力地,一点一点地死去。”

“可最难受的还是心里的恐惧,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耳边能听见自己破碎的残喘,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他本该光辉万丈的,才思敏捷,栋梁之才,他科举的文章作的是藩镇割据和地方拥兵自重的问题,直指矛盾,鞭辟入里,可惜只作了一半。你觉得他临死的前一刻,到底是恐惧,还是不甘?亦或是怨恨,为什么是他?”

“他不会怨恨的。”柳€€轻声道,“他生性洒脱,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空有一番才学却不自知,对谁都不设防,所以也时常吃亏。可他从不怨恨,笑笑也就算了,下次依旧不长记性。可我不一样,我记仇,怨毒,唯利是图,他人欠我一分,我必十倍百倍要回来。可那个傻子,他……他竟然要与我做朋友。”

柳€€抬头对着大理寺的匾额轻轻一笑,低下头去的瞬间苏岑明明看见有什么一闪而过,砸在大理寺猩红的地砖上,顷刻淹没了踪迹。

柳€€低头默念,“为什么是他呢?”

事已至此,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苏岑静默片刻,拍一拍惊堂木,道:“中书令柳€€因涉嫌杀害柳州仕子田平之一案,先将柳€€收监大牢,以待下次问审。光禄大夫章何,草菅人命,一并带回来,听候发落。退堂!”

两旁的衙役上前将一副长链镣铐往人手上一铐,一经松手,锁链哗啦一声垂落下来,连同那副略显瘦弱的腕子一并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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